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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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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前途?”她哈哈地笑出来。 我马上后悔,还有什么人安排白己的道路比她更好,我担心得太多余。 她温和地拍拍我手,“放心,我自有打算,目前我还是在本市过比较丰盛的日子,在这里,我至少还有点特权,而这些权利,是我努力十年所赚回来的,如无必要,不想丧失。” “那位先生也真是,”我不悦,“怎么不肯牺牲一下。” 她终于露出一统感慨,“现在咱们才聪明呢,哪肯委屈自己,一切要天时地利人和配合才肯顺便讲一讲感情,别怪他,我也不肯牺牲呀。在一间公寓内煮三餐过下辈子?住宅,我有。美金,我也有。护照,我早申请到。我不肯去。” “或许他爱你。” “像我这样的女子,维修得如此好,要找爱我的男子,实在不必路远遥遥赶到北美洲去。” 外国的生活,也许她已经受够了。 她就是那种无端使侄子承受一笔不大不小遗产的姑母,因为她没有家庭,没有承继人。 我想起来,大表哥的儿子仿佛要纺婚,等这个孩子生孩子的时限,我们全部升一级,外国人本来已经比我高一辈,现在更加不得了,乖乖,待我算一算,打她将成为什么。 她是我表姑,我两个孩子已经叫她姑婆,待表兄的孙子出世,她就成为太姑婆,我的妈,辈份大成这样,谁猜得到她是个时髦女性,云英未嫁。 外国人很乐,频频问我:“生了没有?大表哥做祖父没有?” “大表哥才五十二,如今年轻人并不肯早婚,他长子在加拿大留学,书没读好,不知忒地,看中唐人街杂货铺店主的女儿,立刻决定弃学从商,气得大表哥发抖。” 他带着小妻子回来探亲,咱们都去见过,一对年轻人穿得很朴素,毛巾衫洗得褪了颜色,牛仔裤还是喇叭裤脚,头发没个式样,看得出是你同我剪我同你剪,在外国,一切从简。 那个小媳妇很热情,一直站着为三姑六婆布菜,并不介意人家怎么看她,反正是客,又不打算同我们过一辈子,但大表哥却不满于她这种美德,这种媳妇在他家用不着,他要的是一位香港小姐,在儿子拿到专业或博士资格后才同她结婚。 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 现在我们专等这对小夫妻生孩子。 在外国出生的华裔孩子们是有个印子的:皮肤很好,身体很壮,粗犷,疯,快活,不再会中文,也不在乎。 我忽然明白为何外国人不肯跟那位先生前往北美,太浪费了,要那么细致的女子,抛弃所有才情,反璞归真,若不到生死开头,她是做不到的。 光是一件牛仔裤自三岁穿到七十岁就不可能。女孩子应该常常有机会穿水彩颜色的沙裙。外国人一到外国,特色展览不出来,也就好比终身穿牛仔老布裤。 奇怪的是,欧美的唐人无论住大城或是小镇,除非是学生,或是带着三百万美金过去做寓公之辈,衣着总是随便过度,透着狠狈,没法度,入乡随俗。 外国人早看穿这一点。尽管她肯做亲友的移民顾问:如何打包,如何寄箱子,但她除了出差旅行,没动过其它念头。 丈夫说;“真本事,要紧开头都没有商量的人。” 我始终怀疑一个女人不可能如此自给自足,她一定有个秘密情人在某处。 在他面前,她也使小性子,发脾气、撒娇、抱怨、诉苦、胡调、哭泣、欢笑、吹牛、自负、沮丧、悲观、落寞、低寂及孩子气。 我们看不见的事,并不见得是她不做的来。 她不过处理得好,七情六欲不在公众场所展露。这才是她至高至大的本领。 丈夫对我说:“大儿明年升中学,你考虑一下,看是否要把地送出去。” “我不舍得。” “总要出去的,我对本市的教育制度没信心。” “才十二岁哪。” “男儿志在四方。” “我同外国人商量一下。” “现在咱们家逢有事便找外国人做顾问,她自己万一有事,找谁商议?” “她?”一我发一阵子呆,“她那么强,她自己会想得通的。” “这太不公平了。” “是,我也知不公平,但是谁敢替她出主意呢。” “给你作外国人,你做不做?” 我拼老命摇头,“不做不做,但我喜欢有她这么一个亲人,强壮而理智。” 丈夫笑。 是的,我们来不及的把私事向他倾诉,求她解决,却从不问及他的需要。外国人嘛,同我们的需要自然有些不同,这个绰号不是白白得来的。 唯一可做的,便是做吃的让她享受。 我遗在编织件兔毛毛衣,准备在稍后送给她。 我还能做什么呢?我是个没有身分的女人,一个平凡的小家庭主妇。 我是中国人。 她是外国人。 分别就在这儿了。 我不肯做她,她不肯做我,然而外国人与我,是永远的好朋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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