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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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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住了,我从不知道家中还有这样的秘情,顿时像听戏文一般,愣在那里。 “四个孩子当中,有三个像你还不够?这孩子被你逼得浑身小家子气,连人家三十万都贪,还不足你的错?”母亲指着鼻子直骂过去。 父亲挥手一扫,将书桌上的东西全部扫到地上去,笔墨纸砚滚了一地。 这一下子更加不得了,老妈跳得八丈高,声音撕心裂肺……我自觉没趣,推开书房门走了。 怎么会搞成这样子。 我到银行,结束那笔款项的定期存款,拿了利息,立刻去买了一只哈苏相机,然后拿着三十万的本票上慕容家去。 还就还。 我没说过连利息还。 这年头有个钱得来都太不容易,每个人都会变得贪婪兼小家子气,我是很原谅我自己的。 马不停蹄的到了慕容家。 佣人认得我,我进了屋子,“太太在书房。”我入书房。 宁馨儿并不在书房里。 一个小女孩子,约莫七八岁模样,穿一条雪白的麻纱花裙子,白袜白鞋,剪童花头,坐在钢琴前,正一下一下的按动琴键。 她在弹的一首曲子,叫做《七个寂寞日子》。 她用稚气的声音唱出来:“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七个寂寞夜晚,我为你哭了又哭,噢我情人我为你而哭,呜呜呜——” 我倚靠在墙上,为之销魂。 小女孩转过头来,向我笑笑,这么小就已经是个美人胚子。 寂静的书房,琴声,歌声,我的灵魂渐渐苏醒,只有在这里,我有机会思想自己的心意,在外头,一切进行得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发财斗争,生活像一出〈六国大片相〉,时光流逝得毫不足惜,一代死去,一代生下来,闹哄哄的过日子,不知是悲是喜。 只有在宁馨儿的书房中,还可以有做梦的机会。 “你好吗?”我温柔地跟小女孩说。 “你呢。”小女孩礼貌的答,“我很好。” “找我?”宁馨儿的声音响起来。 我转头,她冰清玉洁地站在我面前。 除了傻笑,我不知道怎么对她。 “你脖子上的伤,是阿琅害的吧?”她微笑。 那小女孩奔过去,搂住她。 “这是——”我知道她并没有孩子。 “这孩子应叫我奶奶,信不信由你。”她仍然微笑,“我是她的祖母。” 孩子转头跳着出去了。 我将本票递给她,“我非还你不可,我父亲对我大兴问罪之师。” 她略为诧异,“乔老怎么这样矫情?算是我付你的摄影酬劳资好了。” 我犹疑,这样一来,名正言顺,找可也不必羞愧,区区三十万,哼,待我乔穆成了名,成为国际名摄影师,老爹就不会嫌我不学无术了。 争财勿争气,我英雄气短,将一张本票转过来转过去,手足无措。 我解嘲的说:“改天他们又该说我更加没出息了,连汤药费都收。” 宁馨儿笑,坐在琴椅前,弹起来,那曲子正是那小女孩遗留下的:七个寂寞日子,拼成一个寂寞礼拜…… 我眼睛看着窗外,“你可不应寂寞。” 她微笑:“什么样的人才应寂寞?” “我母亲。”我冲口而出。 她问:“如何见得呢?” 一日我奉命去美容院接她,听见她与剃头师傅在诉说咱们家庭的详情,大儿子、二儿子都在加拿大毕业……她丈夫做成了哪几宗生意……用非常自得而悲怆的声音,理发师唯唯喏喏,一边赞她生得年轻。我在她身后听得几乎落下泪来,她丈夫、儿子都各有各忙,于是她要说话,竟跑到剃头店来找对象。 老妈没有灵魂,但不见得她就不懂寂寞。她娘家现在没落,老舅舅、老阿姨不外是想她的钱,她的工作岗位叫妻子,入息不错、衣着随意、办公时间不规则,但她也寂寞。 “你可以陪陪母亲。”宁馨儿停了琴声。 “不是这么容易解决的,叫你奶奶的小女孩陪你,你就不寂寞了吗?” 她不出声。 我仍将那张本票递过去,“我不能接受,为了这笔钱,我不能与你平起平坐,划不来。” 宁馨儿诧异,一双冷晶晶的美目向我看来,像是洞悉我我的心事。 我别转了头。 她轻轻的说:“别忘了,有人叫我曼陀罗。” 我轻笑重复,“但女人都是曼陀罗。” “看样子咱们又多了一项罪名。”她微笑。 “你寂寞吗?” “为何追究?”她合上琴盖,“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为我解除寂寞?”眼神中有一丝嘲弄。 我悻悻的说:“何必小觑我?” 她不言语。 我原想索性撒赖,加上一句:设试过别下定论,太武断了。终于没出口,幽默与下流,就那么一线之隔。在她面前,我无论如何得留个好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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