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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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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我总归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希望可以陪陪张德,他委实太孤单了。 我或老应该说,我实在太孤单了,希望他陪陪我。 我总共才那么一个大哥,与他又谈不拢来,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况且也不常常见面,他有老婆子女,又有事业,平常一个礼拜最多来一次,倘若有了应酬,索性两个星期不见面,也是有的。 第二天我照样去上班。 没有什么值得提的,写字楼工作,永远是刻板文章。 再忙的工作,也不好有怨言,自然是应该忙的,不忙找我去白白坐着二个月拿那八百块的薪金不成?天下没这么美的道理。 星期二回到家里,妈妈一脸的笑容。 这一下子她自然乐了,定是张德已经给她轰走了,顺了她的心愿,她才这样子,我的心冷了半截。 “玉儿,来来,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一定很开心。” “什么天大的开心事?”我问。 “今天你爸与张德去看了医生来,照了X光片,可不是奇迹出现了,那肺上居然痊愈了!原来这孩子动身回来之前,已经去做过手术,他也不提,如今这疤结得好好的,再也不传染别人的,这一下子,可不大家安乐?也不必争吵了。”妈一口气的说完。 我喜出望外,“真有此事?”我问。 爸爸出来说:“骗你不成?当然现在他身体还实在弱,需要休养,好好的吃吃睡睡,过那么一年半载,也就可以巴望全部痊愈,患这种病,到底伤元气的,他在外这三年来,也没人好好的照顾他,以致拖成这样子。”爸摇摇头。 “这样说,”我大嚷,“他倒不是个病人了?” “怎么不是?”爸看了妈一眼。“不过他不是危险性的病人罢了。医生那里,还是取来了无数的药物,定期还得去打针,平常也要吃营养品。” 我在屋里跳来跳去:“妈,这下子你不会嫌弃他了吧?” 妈说:“这疯子,要你这么开心干什么?” 我静下来,是的,我似乎该收敛一点。 我说:“虽然不是自家人,但是这样的病,有希望痊愈,当然是好的,对不对?” 爸说:“玉儿也讲得对,下午我马上打一个长途电话过去给他父亲,连他继母,在一旁都高兴。” 妈说:“我也说是个好消息,现在大家都放下心来了。” 我问:“他人呢?” “还在楼上呢,照样一个人关在房里,也没有半点喜悦露出来,”妈说:“真是个怪孩子。” 妈当然说他怪的,因为妈根本不了解,她怎么会知道他的心理状态呢?我说:“我上去者看他。” “云儿”妈又想阻止了。她对张德,终有照不大好的印象,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 爸说:“让她上去跟张德说说话吧。” 于是我一溜烟的赶上了楼。 我敲张德的房门,他问:“谁?”声音并没有过份喜悦。 “我。”我说。 他替我来开门,每次他都替我来开门,他从不说“进来”。 我满脸的笑容,“恭喜你啊。” 他微微一笑,“是的,这是值得恭喜的。” “现在你可以留下来了,妈妈也很为你高兴。” “谢谢她。”张德很平淡的说:“她对我很好。” “你不必谢她,其实她不讨厌你的人,她怕你的病。” “是的。” “现在她放心了,张德,我们都欢迎你住下来。” “我已经决定留下来了,我很感激你们。”他说。 但是他的声音,他的声音并没有太多的意外。 我说:“你没有告诉爸你开刀动手术,为什么?” “医生说我有百分之六十痊愈的机会,还有百分之四十——” “你不能这样悲观啊,”我说:“你该往那百分之六十想。” 他微笑,“你不会懂的。” “为什么不懂?”我奇怪的问。 “往坏的方面想,有了希望是惊喜,像我今天这样,往好的方面想,一旦失望,怎么吃得消!” 我细细回味他的话,我呆住了。 他想得这么多,这么周详,我比起他,一头牛不如。 正像爸说,我除了吃便是睡,假如再没有那份工作,与一只猪有什么分别呢?不过他也想得太多了,像一个红楼梦里的人物。“现在你最低限度是自由了,不必再挂心。” 他点点头,依然没说什么,但我已习惯他的态度了。 “昨天晚上我跟母亲说了很久。”我暗示他我曾经出过力。 他忽然之间抬头住视我,那双眼睛,亮得惊人。 思索了一会儿,他说:“你听过‘爱没有惧怕’的吗?” “当然,我念教会学校毕业的,圣经上说:‘上帝是爱,爱没有惧怕’。” 他点点头,“我明白了。我是陌生人,我所以不怪你母亲家人怕我的病菌。” “但是我不害怕,你可以看得出?”我说。 说完之后我犹疑了,我是不该这样说的。 我的脸有点红。 他笑了一笑说,“你只是糊涂而已。” 我虽然不赞成他这么说,倒也没出声,至少他替我解了围。 “你在做什么?”我改变话题。 “在写信。”他答。 “玉儿——”母亲的声音在楼下嚷。 我向他耸耸肩,“对不起,”我说:“我要下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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