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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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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观者清。” 我把头伏在桌子上。 “子君,你已经三十多岁,憩憩吧,多多保重,谈恋爱可是九死一生的玩意儿。” “我并没有恋爱。” “长嗟短叹的,还说不是在恋爱?” 我笑出来,“瞧你乐得那样子的。” “子君,你现在也挣扎得上岸了,凡事当心点,女人谈恋爱往往一只脚踏在棺材里,危险得很,你当心打入十八层痛苦深渊。” “我不会的,我非常自爱,又非常胆小。” “那个男人是谁?” “什么男人?” “子君,以咱们的交情,你少在我跟前耍花枪。” “那男人?呵,那男人,他呀,噢他呀——” “子君,你太滑稽了。” “他才与我见过三两次面,是在温哥华认识的。” “人呢?” “咦,留在温哥华呀。” “啊,那你还有一丝生机,子君。”他悲天悯人的语气。 “那时我也不希望唐晶嫁人。”我会心微笑。 张说:“唐晶?她自然应当结婚,人家懂得控制场面,你?你懂什么?你根本不会应付人际关系,而婚姻正是最复杂的一环关系。” “你放心。”我怅惘地说,“我再也不会有机会进入试炼。” “女人!”老张摇头晃脑。 “有啥好消息没有?” “有,华特格尔邀我们设计新的套装瓷器。” “我脑筋快生锈了。” “是吗?你的脑筋以前不锈吗?” “少冷潮热讽的。” “快想呀。” “你倒说说看,还有什么是没做过的?” “你动脑筋,看来他们只需要小巧、讨好、秀气、漂亮的小摆设,精致美观特别,但不需要艺术味太重。”他停一停,“由你来指挥最好。” 我好气又好笑,“等到有人要大气磅礴的作品,才由师傅你出马是不是?” “真正的艺术品找谁买?”他苦笑,“你师傅只好喝西北风。” 我拾起一块泥巴在手中搓捏。 “小安怎么样?”老张问。 “老张,不是夸口,你见到她就知道,波姬小丝顶多是排第二名呀。” 老张笑吟吟地,“癞痢头的儿子尚且是也许自家的好。” “咄!” “儿子呢。” “明天去看他。” “你对这儿子不大热衷。”老张说。 “这小子……”这想起平儿永恒地傻呼呼模样,他会看小说呢,少不更事。“有点怕上以前的家,他祖母又不放心他外出见我,所以益发疏远。” 我将泥捏成一团云的模样,又制造一连串雨点,涂上蓝釉,送进烤炉。 “你做什么?”老张瞠目。 “昨天下大雨,”我说,“我做一块雨云,串起绳子,当项链戴上。” “你返老还童了。” “我还没七老八十,夏天穿件白衣,戴件自制的首饰,不知多好。”我洗干净手。 我准备离开。 “子君——”他叫住我。 我转头。 “如果你真看中那小子,写信给他。” 我一怔,很感动于他对我的关怀,随即凄然。隔很久我说:“写信?我不懂这些。凡事不可强求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你让我争取?我不会,我干脆躺下算了,我懒。” “无可救药的宿命论。” 我笑笑,离开。 回到家自信箱跌出一封唐晶的信。 我大喜。 在电梯里就来不及地拆开看。 她这样写:“子君吾友如见:婚后生活不堪一提,婚姻犹如黑撩会,没有加入的人总不知其可怕,一旦加入又不敢道出它可怕之处,故此内幕永不为外人所知……” 我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听各友人说道,你的近况甚好,我心大慰。莫家谦(我的丈夫)说:美丽的女人永无困境,果然不错,你目前俨然是一个有作品的艺术家,失敬,失敬……” 我汗颜,开门斟杯冰啤酒坐下细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将于年底出生。” 哗。 我震惊,女人始终是女人,连唐晶都开始加入生产行列,所以,我说不出话来,什么评论都没有。 “生命无异是一个幻觉,但正如老舍的祥子所说:与众不同是行不通的,我等候欣赏我孩子移动胖胖的短腿在室内到处逛之奇异景象。” 我想到平儿小时的种种趣迹,不禁神移。 “……以前吵架,你常常说:罚你下半世到天不吐去。没想到一语成谶,我们不知是否尚有见面的机会。” 我又被逼笑出来,唐晶那些惊人的幽默感,真有她那一套。 “你如果有好的对象,”正题目来了,“不妨考虑再婚,对于离婚妇人一辞,不必耿耿于怀,爱你的人,始终还是爱你的,祝好,有空来信。附上彩照一帧,代表千言万语。友唐晶。” 照片中的唐晶将头发扎条马尾,盘膝坐在他们的客厅中。当然屋子的陈设一流现代化,舒服可观,但生活是一定沉闷的。 不过在万花筒中生活那么久、目驰神移之际,有一个大改变,沉寂一下,想必非常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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