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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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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什么理由觉得突兀? 我才是闯入私家重地的那个人,竟恶人先告状,先诉起苦来,博取读者同情。 我想再拨一次电话,希望这次来听的是国香。 手几次三番地伸出去,又缩回来,像卡通片主角似的,终于狂叫一声,把电话扫到地下去。 我奔出家门,直跑到师母家去。 发疯似用拳头捶门,屋内有人出来启门,紧紧抓住我拳头,停睛一看—— “师父!” 盛教授回来了。 “师父。”陡见亲人,悲从中来。 他搭住我肩膀,“嘘,嘘,我都知道,我都明白,进来坐着慢慢说与我听。” 我也已筋疲力尽,只觉天底下没有亲人,也没有肯为我说一句话的人,看见师傅,犹如留堂的小学生看到家长来接,所有悲愤如瀑布般泻出,无法抑止。 盛师母说:“你们俩慢慢说吧。” 她知趣地退出。 我立即抱怨,“回来也不告诉我。” 他讪讪地,“临时决定的,刚想知会你。” “你这下子可好了,又回到可靠的人的身边。” “是,”他承认,“老来有伴最幸福的事。” “你运气真好,师母这些年来,都没有别人。” “喂喂喂,我也守身如玉呀。” “你?” “我有什么不对?” 他是我师傅我不敢宣之于口。 男人老了还有什么功用,又穷又驴,谁家的性感女郎还会跑来引诱他不成。退休之前,说不定还有不长进的女学生为分数上门,告老后还不是一个人自说自话,有这么理想的结局,算是十分完满的了。 “这次来,可是不走了?” “不走了,到了才两天,已经浑身光鲜,精神抖擞。小镇生活,十分坑人。” “其实我们俩,早就好回来了。”我苦涩地检讨。 盛老咳嗽一声,这是纳入正题的通知。 “才半个暑假,都不成人形了。”他责怪我。 问你的令千金。 “问你自己,搞什么鬼,不是说是白赖宜学院的风流才子吗?” 真的,他们确给过我那样的昵称,我都忘了。 “二十五岁就拿博士学位,是我博学多才的得意门生,颠倒五大洲的女生,风头奇劲,怎么,水土不服,霸气大受影响?” “别说了别说了。”我叫出来。 迷茫地抬起头,这个城市大过鬼魅,男人进得门来,个个自动气馁,矮一大截,内功尽失,四肢酸软,心里明明白白,身子却动弹不得,只会躺在蜘蛛网中听由摆布。 是怎么一回事,是这炎热的天气作崇吗,我们的意志力在哪里,是闻吸了迷魂香,抑或是蛊? “自明,恐怕我也帮不了你,这个女儿一向不跟我长大,况且感情之事,同生老病死一样,必须由你亲自历劫。” 盛老斟一杯酒给我。 小小的书房中有一部电视,在播放节目,稍微留意,是画家德古宁的生平记录片,他现在已经老了,但在五十年代,他们夫妇俊美得如童话中人。我默默观看,不发一语。 师父感喟地翻出照片簿子,递给我看。 里面是他与师母合照。 早三十年,风华正茂的师母比国香更要多三分甜美,穿着两截泳衣,梳着马尾巴,靠在一辆海鸥翼车门的保时捷车头,而师父正坐驾驶位上。 我备受震惊,说不出话来。 只听得盛老说:“总会过去的。” 从照片看上去,活脱脱就是公主与王子,而那时所流行的老练而精致的品味,又是今日所没有的。 “你以为我一生下来就是糟老头子吧?” 我看着照片,开不了口。 “其实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粉团似的婴儿。” 对那张照片,我真个儿爱不释手。 “将来,你同国香,还不是会变成我们这样子。” “我要同她一起老!” “傻瓜,老人都一个式样。” “我绝非净爱她的美色。” “你们都这样说,换了是个丑女,你会被她吸引?但稍后都表示不是好色之徒,唉。” 他伸手关掉电视机。 轻轻同我说:“怎么吵起来的都忘了,白白分开这么些年。” 一时我不知他说的是谁,要隔好一会儿才会过意来。 看样子师傅全神浸在幸福海中,话题万变不离其宗,总绕着他同师母两人转,来找听众的我,变为他的听众,他无暇理会他的徒儿了。 “现在拿棍子打我也不走。”他笑呵呵似一顽童。 我放下他,去求师母。 “替我找国香出来。” 师母轻轻说:“你知道我不能那样做。” 我凄苦地看着师母。 “除非她自己乐意,自明,你想一想,这已不是强抢民女的时代。” 越是金科玉律越听不进去。 “这是场疫症,你被暑气冲了,过了立秋还有摄氏三十六度,不发昏才怪呢。”她语气温和。 真的,好端端静坐都冒汗,衬衫背部胸前腋下都一片湿。 “我去找她。” “自明自明,这么多人安抚你,你都不听?” 不能控制自己,想到老施已经回来,就躺在她左右,妒火如焚,坐立不安。 “真是热。” 师母说:“脱下外套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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