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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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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家长朋友。” “他唤你上车,我想不大好,胡同学,上车容易下车难。” 向明约莫知道校工说什么,下车走近,出示身份证明文件,谨慎校工仍把车牌号码抄下。 “向先生你有话说?我还得回家写功课。” 向明吁出一口气,“难为你了。” 胡球不出声,过一刻,她轻声:“是什么令一个人变成这样子?” 向明微微感喟,“一个人的性格会随着环境变迁转移,所谓人穷志短,我也经过那种意志消沉的悲哀日子。” “可是家父好端端过日子,并无刀尖鎗头逼他作奸犯科。” “他的弱点,是经不起引诱。” 胡球说:“世上有的,他都不缺。” “或许,他觉得不够:屋子不够大、车子不够豪、吃穿不够奢侈……物质无穷无尽的引诱:私人飞机游艇多么特权舒适、受人奉承何等适意……” “但是,事情会有后果,他不是一个笨人,在银行贷款部做了几十年,必知违规结局。” 向明不方便与胡球谈及已进入司法程序案件,只得假设。 向明轻轻说:“古时有一书生,受术士蒙骗,只说有一块树叶,贴在额上,可以隐形,随意盗窃,不为人知。他信以为真,跑到街市,取去财物便走,被巡捕逮住,问他:‘你不见看守?’,他答:‘不,我只见财宝。’” “嘿。” 向明带胡球到会所吃点心喝茶。 小女孩悲哀说:“家父短小精悍,其貌虽然不扬,但注重仪表,看上去也很舒服。他有一种殷实气质,客户,尤其是女士们都信任他。” 向明不出声。 少女愿意倾诉抒发情绪,是件好事。 “他与家母是大学同学,她功课胜他,人也秀丽,比他高两吋,他努力追求,人家都笑他多余,但家母欣赏他勤学可靠……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胡球痛心疾首,双手掩胸。 向明说:“你得有心理准备,社会痛恨贪得无厌之人,一定也会以异样目光看你,你必须学会若无其事,如常生活。” “那不就是厚颜无耻?” “你觉得呢?” “彷佛有几个选择,像远避外国、改名换姓、隐居。” “你才十五岁,躲到什么时候。” “也有人受不了压力,自杀谢世。” 向明吃惊,“贪污渎职的又不是你。” “家父会自寻短见否?” 向明答:“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胡球忽然问:“这可算家道中落?” 向明把大手搁胡球肩上,“现代人不论家道。” “多谢向先生鼓励,把一切不可能的道路剔除,唯一选择,便是与家母咬紧牙关如常生活。” 向明点点头。 胡球忽然想起,“那位捐心少女的母亲,你们还有见面吗?” “每个月头一个星期六下午,我必登门造访。” “你们有特殊亲切感吧?” “她家一些找不到的琐碎对象,我都下意识知道放在哪里。” 胡球说:“不外是抽屉角落柜底或床下之类。” “但当事人觉得是感应,甚觉安慰。” “你的身体可安好?” “需每日服食抵抗排斥药物。” “向先生谢谢你的时间。” 那天下午,胡球到理发店剪了短发,又验眼配隐形镜片。 她希望同学认她不出。 那是一个星期三,胡子杰在本市飞机场出境实时被捕新闻及图片刊在新闻二版,头版是一项警匪鎗战一死一伤消息。 他叫子杰。 父母对他有所盼望,给他一个这样美观悦耳的名字:胡家子弟杰出;可是,他辜负了那样好名字。 一个人行为不端,惹起多少亲人痛苦。 胡球忽然想到他另外一个家庭,那年轻妻室与两名小小孩儿。 他们读到新闻,一定像晴天霹雳,忽辣辣大厦倾,他们又做错什么? 直子写了一封长电邮给胡球,句句都是安慰。 胡球一声不响,到公园散步。 偏偏一脚踏在狗屎上,她匆忙走到草地大力擦鞋底。看,一个人倒霉起来确是头头碰着黑。 一只小狗走近,对牢胡球露齿胡胡作声,胡球气恼,“你可信我一脚把你踢入大西洋。” 小狗似听懂恫吓语气,汪汪大叫。 它的主人连忙把它拉走。 是,环境变迁会叫一个人改变本性,一向喜欢小动物的胡球今日性情大变。 走过报摊,胡子杰新闻仍然火热,都是他神情憔悴照片。才几天,影像中的他一天比一天衰老,脸颊脂肪渐渐消失,只剩脸皮往下挂,越坠越低,看上去似一百岁,头发油腻稀少搭在脑后,原来头顶已经秃得这样厉害。 他呆若木鸡,任由记者拍摄。 看样子不是不在乎身败名裂,知道这是羞耻,但,是什么叫一个人变成这样。 他踏出第一步之际应该知道脸皮会保不住。 回到家,在门口脱下鞋子,找胶袋封入,丢到垃圾筒。 听到母亲在书房问:“胡球回来了?” 胡球走进书房,看到邓律师朝她微笑。 “胡球过来坐下说话。” 胡球坐在一边。 邓永超律师身边放着她不离身的沉重公文包,另外有一只盒子,比鞋盒稍大,奇特之处,它会微微郁动。 有什么东西在里头?一定是只小动物,那样小,可能是只幼猫或小犬。 胡球那悲苦的情绪略为放松。 只听得邓律师说:“他的律师找我说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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