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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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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去汤玛法处谈说,又往郊原跑马,很是快活。”确实,他象刚刚出浴似的,面色红润,眼睛明亮,身姿英挺。 太后点点头:“义父德行高尚,学问渊博,是难得的谏正良臣。替我问候了吗?”“问候了。玛法还给母后带回两面圣牌,都在圣母坛上做了祈祷法事。”福临把两挂悬着耶稣受难十字架的金项练奉献给母亲:“玛法说,应系于外衣下,可以祛病消灾 。”太后接过圣牌项练仔细瞧瞧,随即郑重戴好。小小的金黄色十字架悬挂胸前,在那一串珍贵的东珠佛珠间闪光。妃嫔和随侍陪伴太后的命妇们,对太后这出格的行动都很惊诧,汤若望这个外邦人还有所顾忌地要她戴在外衣之下,而她却……太后抬头对众人一望,众人纷纷垂下眼帘。她不在意地笑笑,又问福临:“汤玛法为什么送两面圣牌?”福临眼睛望着别处:“他说,那一面给皇后。”妃嫔们顿时低了头,惴惴不安得令人可怜。那对博尔济吉特姐妹花无意间对视一眼,象碰着火似的赶忙闪避。佟氏拿手绢轻轻擦她白嫩的小下巴,遮住了嘴,也遮住了唇边的一丝微笑。 太后立即转了话题:“皇儿读书太苦。同贤臣哲人叙谈来往,既长知识又能散心,胜于夜以继日。再不要象去年秋天,直读得吐血。”福临笑道:“母后再三教导,既为华夏兆民之君父,就得精通汉文、汉语。况且,儿要有所作为,哪能不费心血!武功文治,宽猛张弛,道理很深。近日儿正在仔细探究元、明两代失国的原因哩!”太后笑道:“好!想清楚了,说给我听。再有,我朝以弓马定天下,骑射固然不可偏废,但游猎须有节制。过于凶野,不免伤身,因猎误事,就有失正道了。” “母后,”福临笑了,面容变得更象孩子:“我现在不是改得多了吗?今年一次猎也没打呢!倒是母后天天闷坐,多不畅快!花园过两天就装修完毕,到时候我陪母后尽意逛逛!”修复慈宁花园,全是福临的主意。皇太后以军事未定,国库空虚为由,多次反对。但福临自认是孝子,要以孝治天下,在这件事上没有让步,并说只是在旧花园的底子上略加修整,并不费钱,太后才不得不认可。 “听说园内绿云亭的亭额书法最佳,是吗?” “是。都说是董其昌手书,潇洒自如,极妙。昨日儿还临他的字帖,内院学士看了,都说好呢……”福临不免露出几分得意,顺口说下去:“要是从小就让儿读书临字,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苦了……”话一出口,他立即后悔了。这触着了母子间的一大忌讳。 福临幼年失教,是当初摄政睿亲王多尔衮造成的。对于多尔衮,福临也罢,太后也罢,感情都非常复杂。三年前他们母子配合默契地追论多尔衮谋逆大罪以后,便都竭力避免提到他。福临恨他,十分地恨,痛恨之下有感激,因了感激而更加恨。太后恨他,痛恨之下却有爱,出于今日的地位和情势,爱和恨都得深深压在心底。 太后不动声色,又讲了几句闲话,平稳地说:“去吧。”这是常规,表示皇帝和妃嫔们可以告退了。妃嫔们恭顺地排成一列,对太后肃了肃,后退着走了几步,转身鱼贯而出。花盆底的鞋子又高又硬,地毯也掩不住那碰地的声响。她们的腰身绷得笔直,上身一动不动,活象有一根竹竿从腰际支到头顶。这是宫里的规矩,走路不许象蛮子那样摇摆扭动。 就连唯一的汉妃——永寿宫主位石氏,尽管是小脚绣鞋,罗裙短襦,一身汉家打扮,也竭力不摇不摆,僵僵地走了出去。 福临皱着眉头望着她们的背影,并无退出的意思。 太后温和地说:“皇儿,你也歇息去吧。”福临摇摇头:“我不。”太后疑惑地看着他,他抱怨地说:“额娘,你都看不出? 人家肚子早饿啦!” 太后莞尔一笑,知道他是用这种类似撒娇的行为表示对方才失言的歉意。她吩咐摆上两桌酒膳,打发陪侍的命妇出宫。母子俩回寝殿次间一同进餐。因为这不是正膳,又在太后宫里,所以没有送膳牌请求引见奏事的搅扰,也没有川流不息的大小太监来上菜、布菜、进试毒银牌、尝膳等等繁琐的用膳手续,气氛十分和谐宁谧,几只金丝熏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沉香,传送着温暖,令人神安心静。 母亲的话题,自然而然地又转到了选后:“皇儿,中宫不宜久虚。你究竟怎么打算?”沉默片刻,福临说:“愿听母后教诲。” “你长大了,未必肯听额娘的。”温静的语调掩不住淡淡的辛酸。皇后被废半年多来,她第一次在语其中流露不满。 福临低了头,不作声。 废去的皇后,是太后的哥哥、科尔沁蒙古贝勒吴克善的女儿,太后的亲侄女,当初由摄政王多尔衮作主礼聘的。就因为这个,不管皇后如何秀丽,如何至亲,福临心里都非常别扭。大婚前几个月,多尔衮病死,福临立时就要"退婚",可是太后不允,而且吴克善已经亲自送女进京了。从国事论,以亲情言,大婚都不能不举行。婚后,皇帝、皇后果然格格不入,很快反目,不到两年,福临就不顾一切地要废掉皇后。 皇太后原不同意,后来见爱子为此郁闷成疾,日渐消瘦,知道不能勉强,也就答应了。谁知朝中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许多臣子,尤其是汉臣,据古礼力争,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请慎重详审;满洲王贝勒大臣集议,也主张以皇后主位中宫,另立东西两宫。福临不但拒绝了一切劝阻和折中方案,还训斥诸臣沽名,严厉责骂了格外上劲的几位汉臣,吓得他们上疏认罪。这时,辅政郑亲王济尔哈朗首先表示赞同,议政会议便也遵从了皇上。皇后终于被废,降为静妃,改居侧宫。 朝臣们第一次领教了这位少年天子的固执。 对于这件事,庄太后的心情比儿子复杂,考虑的方面也多得多。她豁达地一摆头,仿佛表示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了,然后认真地看定儿子的眼睛:“你的意思呢?”福临的口气有些迟疑:“儿尚无定见……只是儿既为华夏之主,满、汉畛域似应渐次弥合。立后,能不能……”太后细长的黑眉一扬:“已经纳了一位汉妃,又推重降将,封了孔、吴、耿、尚四王,满、汉一体的意思也就足够了。皇后是天下之母,天子之偶,非贵人不足当此!” “那,母以子贵,若佟妃生子,是不是……”太后微微摇头,半晌才说:“立后,必得为社稷江山着想。 去年废皇后,蒙古四十九旗能不怨恨吗?天下未定,万不能自断股肱啊……“福临一时无言。为社稷计,就不能不听太后的教诲。立汉女为后,祖宗家法不许可,福临也不过是心血来潮。如果要他自己选择,汤玛法的话最使他动心。他要尝试着追寻一种新的感情,找一个他自己最喜爱的皇后。可是眼前这些有资格升为皇后的主位们,都不合他的心意。比较之下,佟妃还能得到他的欢心。 一出慈宁宫,福临的面容举止变得庄重舒缓,俨然一位身登九五之尊的帝王。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御舆,大群侍从仍静静地跟在后面。时近黄昏,西天的晚霞给四围悄悄染上淡淡的紫色。在这淡紫的暮霭中,大内重重叠叠的宫脊飞檐,都蒙上一层忧郁的雾,压角的一排排蹲兽,也显得神秘而奇妙。深寂无人的御阶御道,更令人心头空落落的。一股难以言说的怅惘,一种想要得到什么又很难得到的懊丧渐渐涌上心头,福临在想什么?在寻求什么?是当一代英主的雄心?是以异族一统天下的壮怀?是仁德治世的理想?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或者,是因为立后?是了,谈了半天,母子对此没有达成协议。福临轻轻叹了一口气。 身边的内监,那个长得十分俊秀的吴良辅连忙凑近:“万岁爷可要召见哪宫主位娘娘?]福临在沉思中,不答。 “要不,奴才侍候万岁爷到各宫转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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