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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玄晖!”武曌叫了他一声,“我将你栽培至今,今也参加迫宫了!”她说着,立刻转向张柬之,“你八十高年,精力还不错,但愿你善辅太子。”

  这等于是宣布传位太子了。张柬之拜下去,然后,转而请太子出去抚众。

  武曌看到太子叩头起身,转身出外,接着,一群人都退出了内寝,重帷垂下了。

  “我的不中用的儿子!”武曌颓然躺下。

  “陛下!”婉儿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幕,到此时,惊魂甫定,急促地询问,“如何应付?”

  武曌合着眼睛,泪水从眼皮的缝隙中渗出。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方法应付呢?她痛苦,她遗憾无穷,现在,她所想的并非是江山社稷,而是在不久之前被杀的两位情夫,她曾经用力保全,她也曾为自己身后图谋。她担心自己一瞑目之后,人们将不能容张氏兄弟,怎料,在她健在之日,人们已经猖獗了。

  她以为自己有一双大翼,足以庇护任何人,然而,现实将她的想象粉碎了。

  她也想到由自己一手提携培植起来的人,在最后却叛逆了。数十年来,她孜孜不倦地建筑自己的皇业,她改变了传统,她成了有史以来第一个女皇帝。而,她的皇业,建立时是如此艰巨,倒毁却在半夜之间。

  现在,倒毁了!

  “陛下——”婉儿泣然,无法再抑制自己,哭了。

  “唉,傻子,”武曌低哑地说,“不必哭,哭泣,毫无用处,凡是非常之人,都不会有怜悯心。”

  “陛下,人们辜负了你!”婉儿在呜咽中说。

  “不是辜负——是我打了败仗。”她沉郁地说,“我的病,使我松懈——他们就乘虚而入了。”她长长地叹息着,好像,她已没有激动。

  “陛下,”婉儿无法自静,期期地问,“难道……”

  “你是问难道就此算了?”女皇帝几乎是平静地接口,随着,悠悠叹息,“婉儿,成败,都是寻常的,成功固然可喜,失败,也不必过悲。”她稍顿,再支撑着起身,“你去斟一杯酒来给我。”

  对于女皇帝的镇定,婉儿由衷地浮起敬仰之心,而且,这也不是她所能了解的,在这样严重的场合,一瞬间毁失了所有,居然还能保持平静,这多么不可思议啊!

  但是,当她把酒送上,她发现了女皇帝的身体在痉挛——显然,伟大的女皇帝是以无比的意志能力来控制自己。

  武曌咽下一杯酒,合上眼,休息一些时,再说:

  “婉儿,你到外面看着——”

  外面,羽林军兵校严密地包围着通天宫的长生殿,禁止任何人出入,婉儿看到七八名宫女,毫无表情地站在屋隅,她没有理睬她们,再转到张氏兄弟的居处。

  明灯如昼,血沼中,倒着两具无头的尸体。室内,有八名羽林军兵士在。

  于是,她走回去,把所见陈告。

  女皇帝用双手掩住面孔,全身可怕地抖颤起来。

  “陛下!”婉儿骇异于女皇帝此时的激动,她不解,这些可以预想得到的外面情势,会令女皇帝不能自制。

  “婉儿,你要他们将两具尸体移出去啊,难道,他们还要我亲自去验明正身吗?”武曌老泪纵横,恨恨地说,“这些人,太缺少风度了,啊,两具无头尸体——”她说着,又将双手掩住面孔。

  婉儿怃然,如今,她了解女皇帝的激动是为情,并不是为江山——江山的失却,可以不萦怀,而两具无头的情人尸体,却使之无法自静。

  于是,婉儿再度走出寝门,要求羽林军的校尉移开尸体。她不能再用命令行事,而请求了许久,结果只得到请示的答复。

  至于在内寝的武曌,于婉儿再度离开之后,就命内寝值班的侍女们退出。她拉开床柜的抽屉,取出一把匕首,慢慢地将刀鞘拉下。

  她凝看匕首的锋芒,她思量着以这柄匕首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她以为,自己于此时死去,将会给予儿子以弑母的恶名;一个皇帝担负了弑母之恶名,是不容易坐稳皇位的。她的大势已去,她的情人已死,活着,不会有意义,而死亡,还能从事最后一着的报复。

  于是,她将匕首摊向自己的胸口——男子们用剑自刎,用匕首切腹,至于女人,很少用兵器自戕,但是,武曌又不欲照女子的方法赴死。不过,用匕首切腹,又需要巨大的力量,她怀疑自己的右手能达到目的,由于怀疑,她的手停滞着。

  于是,她的思念在一瞬之间游移激荡起来。她想到宫禁已被人们控制,人们可以依照需要而宣布一个女皇帝的死,人们可以伪造遗命,以死谢天下……

  用死亡做最后报复,只是一己的想象。

  于是,她慢慢地将匕首插入鞘中。

  内寝,现在只有她一个人。

  她周览室内,她重重地伸手拍床!

  她遗憾自己的衰老了,她想:“如果我年轻十年,我还会有精力从事斗争——人们不能将我处死,我活着,应该有再起的可能啊,然而,我太老了……”她明白,一个老人,因来日无多,是不容易号召人的。

  她叹息着,终于又想到……如果在十年之前,人们也不敢从事叛变。

  “完了——”她凝看着壁上的图案画,喃喃地自语着。

  ——这是自我的宣布,而在这宣布之后,她感到一阵晕眩。她躺将下去,倏忽之间,身体全松懈了,连举手投足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婉儿再度进来时,看到女皇帝的眼睛无神地睁大着,看天花板,女皇帝的面色,似乎是泛出青乌的颜色。

  “陛下,他们拥太子去紫宸殿了。”婉儿低微地奏告。

  她好像没有听到,双目仍然直视着。

  一夜的变乱,在黎明之前结束了。宫廷中的钟声,与平时一样地敲响着。

  人事,不论怎样变化,黎明,总是一样的。那是午前,通天宫沐浴在雨后的新阳中。

  浸透了雨水的屋瓦和泥土,在太阳普照之下,蒸发出热气。羽林军兵士,严肃地,也精神抖擞地在御苑的甬道上来回巡弋。

  太平公主乘着步辇,由羽林将军李湛及四名羽林军校尉护送,进入了华丽的通天宫宫门。监守通天宫的羽林军兵士,肃立行礼——

  太平公主低声命令步辇停止行进,再转身向李湛:

  “李将军,要他们撤退吧!”

  李湛感到为难,没有立刻回答。

  “李将军,要他们撤退吧——”太平公主再说。

  李湛在无可奈何中接受了公主的命令,向通天宫监守的羽林军校尉示意,着令他们退往宫外。

  “李将军,那并无用处。”太平公主低喟着,“这样做,会使皇上伤心,也会使许多事不易着手。”

  “嗯——”李湛胆怯地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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