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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玄书阁 > 狄公案 > 红阁子 | 上页 下页
二六


  狄公推开木栅门,便见一碧草如茵的小花园。门内左首有一石桌,石桌上供一巨大瓷盆。瓷盆内便是宅邸的全景小样,玲珑剔透,堆叠修葺十分用心。亦有宅邸、花园、幽径、池塘,俨然如真景物一般。——狄公禁不住留连叹赞半日。踏上宅邸的白玉台阶,乃见门上交叉贴了冯里长签押的官印封皮。狄公围绕窗台两边细看,忽见一木槅窗板有缝隙,用力一掰,“豁啦”打开。纵身跳上窗台,踢开窗框,进入室内。

  (葺:读‘器’,修理房屋。)

  他摸出撇火石,点亮了自己带来身上的一截蜡烛。四面一照,象是侍女丫环的房间。于是又开门出去,摸到了中央一间最华丽的客厅。点亮了桌上一支银烛台。乃见秋月的卧室在客厅左首。

  打开秋月的卧室、扑面一股浓烈的香水味。中间一方小小圆桌,四面四个圆凳。靠东墙一张桃木雕花大床,挂着紫罗锦帐。床上枕衾茵席齐整,香气更浓。

  床前正对着圆镜梳妆台,台面上铅朱膏粉、唇丹花露,十来个大小瓶盒。台下左右各三个抽屉。左面三个抽屉都没上锁,全是绢帕、绣囊、汗巾之物。右边只最底下一个抽屉上了一把小小铜锁。上面第一个抽屉是钗镯发夹、耳坠佩玉之类首饰,第二个抽屉则放着一盒未启用的上品玫瑰唇膏和原瓶未动的香精香水。

  狄公用力砸了第三个抽屉卜的铜锁,打开一看,正是书信信,纸片、函封、诗笺之类东西.不由大喜。遂将抽屉中的物,全数倾倒在圆桌上,一件件慢慢细看。——大抵是情场上的狎昵字句,说不尽的卿卿我我,山盟海誓。

  李琏临死那一日曾赠送给秋月一瓶香水.装在一个信封内。秋月曾言及她连信封都未拆开,随便搁在抽屉里了。——狄公今夜潜来便是要找到这瓶叫夜香露的香水,更要找这装香水的信封。他深信,那信封内除了香水.决不会别无他物,而那是解破李琏与秋月关系也即是解破秋月被害的关键证物。

  果然见有一个未曾拆开过的信封,封面写着“秋月小姐妆次玉启”字样。用手一摸。内里有一个肩平硬物。

  狄公喜出望外,用烛火炀开封漆,拆开倒出一看,里面果有一个琵琶形的香水瓷瓶,玲珑精致。瓶外包裹了一页素笺,另有一个小信封。素笺上恭楷书道:

  仰托秋月小组代转家书一封。

  区区薄物,幸希哂纳。

  (炀:读‘阳’,熔化金属。哂:读‘审’,微笑;哂纳:套语,用于赠送礼品,请人收下的谦词。)

  再看那小信封,并未封口。封皮上是“金华百沙山李经纬大人钧启”字样。狄公一愣,忙吹开封口,抽出一页素笺来。同样恭楷写道:

  不孝儿诚惶诚恐书拜父亲大人膝下,仰请大安。

  辞云:
  男儿当门户,
  堕地自生神。
  雄心志四海。
  万里望风尘。
  忽然颜色变,
  苦相集其身。
  吞咽疑素齿,
  还敢照朱唇。
  垂泪叹运命,
  卑陋难再陈。
  日日逃深室,
  藏头羞见人。
  行势如夏虫,
  衷心仰阳春。
  跪拜无复数,
  一绝逾参辰。

  盖点化前人辞也,言不尽意,晤面其来世欤?

  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不孝儿再拜

  绝笔。七月二十五。

  狄公攒紧双眉,隐约感到李琏这诗中有一种苦痛难言的心曲,仿佛他突然遇到可怕的横厄,忧惧莫名,只有求死一途了。——他在秋月前有自卑?这里“卑陋难再陈”、“藏头羞见人”,似也言之凿凿,但这种自卑又岂是仅仅面对秋月才萌生的呢?——“垂嘱未克终功,余事可问温某人。”难道他与温文元的阴谋是他父亲李经纬的“垂嘱”?——狄公愈想愈觉糊涂,真不知李琏葫芦里埋的甚药,也不明白甚事困扰得李琏苦痛难忍要一死了之。

  “不!李琏确是自杀的!——李琏将此信交于秋月时,自杀之念已决,再无反悔可能。但是,但是……”

  狄公猛地一拳打在桌上,银烛台摇晃几下险些跌落。

  “难道李琏临自杀前还会嬉皮邪脸动手动脚污亵冯玉环?!从这诗信情词判来,李琏是怀着极大疑惧与苦痛,自杀身亡的。这信与诗秋月并未读到,更不可想象是秋月伪造的。那恭楷字迹,尤其是那诗的文采词藻也决非秋月一类人物可杜撰。况且寓义怪异,一时也捉弄不明白。”

  狄公又静坐下来细细思量。——秋月决不会想到李琏如此一番委曲心肠,她当时的心思全计算在罗应元身上了,故随意将此信封往抽屉里一塞了事。竟误了多少大事!早是我此刻发掘,也算是神差鬼使,不然这离奇官司不知颠倒哪里去了。

  冯岱年父女为何要承担下杀人移尸的罪名?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正因为编造的逼真,他当时深信不疑。——这个奇异的、有违常情的举止背后又隐藏着什么心机呢?他将冯岱年父女的言语—一记忆出来,并力图浮现说话当时的形态神色。温文元的招供、凌仙姑的证词、马荣所闻以及蟹虾两个朋友的线索,他又—一理清过一遍,乃依稀有了一个大轮廓的构想,似乎找到了合乎常理的解释。——红阁子的秘密太可怕了。

  狄公离了秋月宅邸,便循花园中那条小径径直口到红阁子。即命永乐客店掌柜拿了他的名帖火速将冯岱年父女传来红阁子问话。

  他将红阁子里里外外细细窥查了一遍,又跳出露台在树丛深处认真搜索了,乃返入房中。随即将红阁子一座门窗全数关严。他明白,这样一来房中登时会闷热异常,但他绝不能再冒风险,有丝毫的疏忽。他的对手是一个穷凶极恶而又肆无忌惮的罪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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