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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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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年前的冬天,爹死时的场面永远楔进韩成贵的记忆里了。人们送了不少花圈和挽帐,整整排了一条街,连跟爹一起开过荒的几个邻村也送来了花圈。大脚爷说韩老哥的排场在韩家庄历史上还真没有过。凭啥?还不是因韩老哥是开荒的英雄?爹是累死的,他在开发村头荒土塬的大会战中累得吐了血。爹死时说了一句话,咱老韩家是韩家庄的大户,是韩家祖先第一拨到这儿安营扎寨的。先人背着一架木犁,揣着一袋谷种,跪在土塬上拜地神,给子孙后代留下一片地,咱老韩家累死几口子还不值吗?韩成贵睁大眼睛定定地望着爹那张土色的老脸起灰了。成贵家没有啥值钱的东西陪葬,本家三叔就拎来这架木犁,装进爹的棺材里。大脚爷看见就恼了,流着老泪,半天吭不出一句整话,这叫啥说道?人都死了,还……不让老哥歇歇?韩成贵弯腰从爹的棺材里拽出木犁,扔出老远,面颊抽搐不止,嗵地跪在棺木前,泪如泉涌,爹,安生歇歇吧!顿时又勾起一片哭声。后来,大脚爷和村人为爹造了这座祠堂。这架祖传木犁就挂在祠堂的墙壁上。娘说木犁是避邪的,发大水,闹地震,这座老宅都安然无恙。韩成贵的大掌摸到麻麻瘩瘩的犁把,使劲一捏,掉一层碎末,仿佛就要灰散。他怯怯地缩回手,良久静伫,仿佛觉得木犁有了声息,那声息震得他心跳。一道光闪过,照亮了眼前的木犁。强光是那么刺眼,那么怪异,仿佛随时要将他穿透似的。韩成贵定定神儿,缓缓将这架木犁摘下来,一步一颤地扛回了新宅…… 韩成贵扛着木犁进了家门,又腿沉沉的。母亲气得老脸白,问,你胡折腾个啥?木犁好好放在祠堂里。韩成贵没吭,又将木犁规规整整地挂在墙上,说,娘,老宅要拆啦!娘浑身打了个哆嗦,颤着声问,谁敢拆老宅?那有你爹的祠堂。就是全村都拆光喽,也不会动咱家老宅。韩成贵说,清理空心村,拆房,腾出地来种田!娘皱起了眉毛说,尽是稀罕事儿,村里能种田?种了,人吃马踹也会糟塌光的。韩成贵摇头咂嘴地叹息,咱村过去是售粮大户,眼下可好,水果蔬菜到城里买,吃粮吃起进口粮。洋人的粮食就那么好吃啊?为啥?还不是咱们没地种啊!娘听了反添了心酸,喃喃道,唉,你爹他们开的粮田都叫那些败家子卖光了,你瞅着,早晚遭报应,碰上灾年,还赶不上瓜菜代那阵儿呢。娘的目光从墙上的木犁移到韩成贵的胳膊上,问,成贵,你的胳膊咋弄的?韩成贵笑笑,娘,没事儿,破了点皮。他说着将白布条子摘下来。他静了一会儿问,金月和小勇呢?娘颤颤地说,她们娘俩去村口小卖部啦!金月说老齐要收房子啦!这个老齐,准是犯了红眼病,瞅着咱们挣钱了,他自己想开……韩成贵大咧咧地说,他老齐不收房,俺也不想干了。咱有啥本事吃啥饭,不怨不攀!娘,咱有地种了,有地种了……娘那双疲倦的老脸闪出火热来,笑问,那块地说下来啦?韩成贵知道娘巴不得他在田里干出个景儿来。他点点头说,娘,俺不用在外面荡野魂啦! 这一天上午,韩成贵开着小四轮拖拉机来到地头。他老远就看见那幢蓝玻璃幕的高楼,光线照过来,烫着韩成贵的脸。他将那件白布衫敞开,仿佛是接纳这片土地。田垅里杂草深深,积着黄汤似的雨水,一脚踏去,黄泥四溅,发出扑唧唧的声音,吓飞了草窠里的灰头雀。韩成贵的小四轮挂了一排铁犁,他将车开进去身后甩出一排排湿漉漉的新土。他闻到湿土的气味了,他吸溜一声鼻子,他是在这种味道里长大的,还要在这个味道里过日子。他从没理会四十岁的时候会有别的日子等着。居然跑了几年小买卖,城里人情淡薄,还是脚下的土地淳朴,他眼里忽地飘起泪花。尽管是别人的土地,撒上种子照样会起苗。起初,陈金月跟他一亲,结婚就奔庄稼地做活。这几年,女人变了。这几天,村口小卖点剩货都被金月处理了,她的表兄大侯邦她在城里租了门面,说是开洗头房。韩成贵一听就炸了,说你真他妈贱,为城里人摆弄脑袋?陈金月听说他要种田也炸了,骂,你真他妈窝囊,土里刨食的活还没干够哇?再说,种子和肥撒下去,能不能变成自己的粮食还两说呢。韩成贵骂,俺种田,有种准有收。这是凭力气吃饭,洗头房是啥?洗头是假,卖×是真!陈金月一脸轻蔑,吼,别充大尾巴狼!表兄给俺雇了东北小姐,卖×也是人家卖!俺赚的是钱!韩成贵与媳妇三说两说就崩了,弄得母亲左右为难两头劝。小两口一锅抡马勺这么多年,如今尿不到一壶里去了,谁也无法改变谁。韩成贵铁了心,率先将做买卖赚的五万块钱支出一万五,买了棉种、玉米种和谷种,还有化肥。娘想儿子心情近,蒸了一只面鸡,抹上红红的灶糖,供在土地爷像前,保佑儿子风调雨顺有个好收成。 傍晌午的时候,韩成贵跳下四轮车,闪到楼荫下撒尿。一抬头,他蓦然看见一辆夏利出租车停在地头,女人陈金月气呼呼地走过来。两条白白的长腿在草丛踏动着,红色的皮凉鞋狠狠地将嫩草碾碎。瞅见女人阴眉沉脸的模样,韩成贵背脊热热地淌下一注汗来。陈金月站在他面前,将胸中的错杂理出些头尾,说,韩成贵,你还让俺们活吗?韩成贵系好裤子说,俺这是让你们活得更好!嫌种地丢人?你不想想,自己的脑袋刚几天不顶高粱花子啦?陈金月摆了摆手说,你种地光荣,俺不跟你争。俺嫁给你那天就是个种地的!俺认命!可你不该瞒着俺,把存折上的钱支走!那是城里买房的钱!俺苦巴苦累为个啥?还不是为了儿子小勇!韩成贵大声说,金月,俺只支了一点钱,把地种上,等秋收了,俺卖粮堵上这笔钱!不成吗?陈金月锥起眼睛盯他,恨恨地说,你蠢不蠢啊?开发区刘主任都跟俺讲了,这地是你租种的,人家韩国老板没等你收秋就上设备了,到时候,你哭都哭不来呢!这种子、化肥和汗水白打水漂吧!俺不让你种!韩成贵被噎得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拉磨驴一样在地上转圈。过了一会儿,他说,金月,这么些年了,你真不懂俺的心哩!俺铁了心干,种的一块押宝田!这宝押上了,收就收了,损就损了,俺这心里也就认啦!陈金月心跳得厉害,身子也晃得厉害,哭了腔说,你傻不傻呀!傻柱子还仨心眼呢!你咋就非要克剥死咱一家不成?种下苍耳收蒺藜,收蒺藜哩!哼,轮到你呀,吃屁都赶不上个热乎的!韩成贵梗着脖子,倔倔地说,金月,既然咱俩说不到一处,那就你干你的,俺不管了,俺干俺的,你也别管俺!陈金月嗓子眼紧巴,凑近他的脸骂,韩成贵,不识抬举的东西!跟了你小子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不让俺管你,俺是你老婆,俺就管到底!走,把四轮车开回去!韩成贵骂,给你脸啦?俺是你磨道上的驴?听你叫唤?陈金月大骂,你小子有种,再敢犁?韩成贵晃晃悠悠地扑向小四轮车,赌气地发动起来,哗哗地翻出一片黑土。陈金月一阵恶血撞头,疯疯地朝小四轮车扑过去,撒泼地横在车轮前。韩成贵狠狠地刹住小四轮。陈金月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抓烂了他的白衬衫,挠破了他的脸。韩成贵跳下车恼怒地扑过去,与女人抱成一团,在新翻过的湿土上厮打着。他们滚动得,像石磙碾在麦秸上。湿土在阳光里膨胀,散发着醉人气息的清香。 出租汽车司机赶来,将韩成贵和陈金月拉开。陈金月啜泣着说,俺跟你离婚!你牲畜不如!然后就扑扑跌跌走了。 韩成贵呆呆地坐在地上,不说话。红色出租车从地头消失的时候,他狠狠地用巴掌拍了拍泥土,然后四仰八叉地躺在新土上,瞪眼望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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