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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坐在花盆前发呆。韩成贵走到老人身后,看见青青的谷禾刚被老人浇过水。他身体像散了架一样,陪母亲坐着。自从金月把孩子带走,老人没有睡过一夜好觉。小勇告诉她,娘与爹在田里打了架,娘要跟爹离婚。老人顿觉慌口慌心,中了邪似的很少说话。她觉得儿子是对的,种地的日子才过得牢稳,贱种才疯奔野跑呢。娘身子僵了样地往韩成贵身边移了移,咂咂舌尖说,贵呵,地种完了,寻个空儿把她们娘俩接回家来。韩成贵说,娘,你不知道这里的深浅,金月不会回来的,由她去吧。娘吸溜一声鼻子说,那就把小勇接回来。她开洗头房,能把孩子带好吗?韩成贵说,小勇是咱韩家骨血,就是离,俺也把小勇留住。娘啜啜地哭了,怕到那时就依不得你啦。韩成贵长叹一声,让娘觉出日子的难处。娘扭身走了。韩成贵粗粗喘着,用毛巾擦脸上和肩膀上的汗,然后将毛巾一拧,咸水一滴滴落进花盆的泥土里。谷禾有两扌乍高了,六片叶,有点像一株扬花吐穗前的麦苗,他定定地瞧着,便想起记忆里一片繁茂的谷地。谷地的模样像一块大煎饼。他在谷地里奔跑,怎么也跑不出这块煎饼。终于跑到地头,远远看见小村上空的炊烟,还有他家老宅的红瓦顶。月牙的光亮洒进来了,沐浴着这株谷禾,他蓦地发现,月牙洒进来的不是光,是泪滴。

  韩成贵守候着谷禾睡着了。

  清理空心村的这一天,无疑将存入韩家庄每个人的记忆。韩成贵天不明就听见村委会的喇叭喊上了,让各家各户搬走老宅里的东西。他洗了手脸,就到母亲屋里喊娘,却发现娘不见了。他知道娘对老宅的依恋,娘心里装着爹的石碑和祠堂。他将吕淑红领进家,反反复复地劝娘。娘呆坐着,没有表态,他估摸着劝到老娘心里去了。现在娘去哪儿了?躲了,还是去了老宅?韩成贵赶到老宅时,发现娘在爹的祠堂烧最后一炷香。娘的白发和树木、老屋洇染成混沌的轮廓。他等娘回过脸来,就又叮嘱一句,娘,你儿也是土地员了,今儿个你老人家可得帮俺哩!俺爹也盯着咱哩。娘无数皱褶的老脸一动不动。韩成贵心里悬着,见到满院子的乡亲也不知说啥好。三叔把他叫到墙根,狠狠熊了他一顿。他说自己没有那么多非分之想,他十分珍视脚下的实际。他猛抬头,瞅见三叔的圆脸抹成了阴阴的长脸,再瞅乡亲们,一个个是雷公似的一脸怒容。

  万支书和村长陪着吕淑红赶来。吕淑红脚步快捷地走到街心,那张圆脸显得圣洁生动。昨天下午,吕淑红就让人将自己家的老宅拆了。大脚爷没回来,老人似乎忘记了老宅,依然五迷呵眼地往山上背土。万支书挺服气吕淑红,就将吕淑红往前台推。他说了说清理空心村的必要性,就让吕淑红讲讲大道理。吕淑红知道跟百姓讲大道理是最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是硬着头皮讲了,她红着脸嚷,这大道理不讲还是不行,珍惜合理利用每寸土地,切实保护耕地,是我们的基本国策,跟计划生育一样,都是硬指标。咱的国家经济发展这么快,建设用地要保,吃饭用地要保,哪来这么多地?谁给俺们土地?只有靠俺们自己挖潜。俺们不能只顾自家小日子,每家让出一分地,算算全国能有多少?就算俺们的小日子吧,村里耕地被各种开发区、工厂占了,路边店、砖厂,有的地闲置不用,白白地晒太阳,造成乡亲们生活无着无落。像韩成贵这样的好庄稼人,靠做小买卖为计,俗话说无奸不商,让这样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做买卖,不是难为他吗?他想种田,把开发区的一片地租下来,撒进种子。他的举动感动了乡领导,让他当咱村的土地员。下面让他说两句……

  韩成贵喉咙一热,嘴张了几张才说出话来,老少爷们,生俺是爹娘,养俺是耕地哩。咱吃祖宗饭,不能砸子孙饭碗!清理空心村,是给儿孙们干的好事儿……

  有人喊,成贵,你小子口口声声为子孙,俺这老宅还要为子孙盖房,拆光喽,子孙住哪去?

  韩成贵大声说,先别说住,填不饱肚子,住个蛋啊!你别枣木疙瘩不开窍!

  狗剩喊,地是俺祖宗传下来的,是俺家财产,凭啥说拆就拆,说让就让?

  吕淑红说,你弄错了,地是国家的!

  有人说,俺们就是不拆,就是拆,俺要收钱,行你村委会卖地,就不准俺卖地?

  人们愤怒的情绪被勾起来了,嚷嚷着让村委会把卖地的钱公开。万支书绷着脸不吭声。吕淑红瞟了万支书一眼。她当上乡土地管理员之后,非常痛恨那些卖地的人,更痛恨用卖地款挥霍的人。她听说万支书和刘主任一伙没少发卖地的财。他们还拿村里卖地款出国旅游。她能够当上土地员,是刘主任的功劳。刘主任死了妻子之后,一直物色可心的女人,那些贪财的女人巴结他,他统统瞧不上眼,他望着吕淑红,黑幽幽的瞳仁便漾起一层迷醉。吕淑红对这份工作还是满意的,她得感激刘主任,至于更深的一层意思,她还没有考虑好。但是,有刘主任的面子照着,万支书对吕叔红就得忍让三分。吕淑红扭脸凶万支书,放个响屁,给乡亲们回答!万支书深不可测地笑笑,眼下是村务公开,再卖地自然要公开的。乡亲们是瞪两眼翻小肠,盯着以前的旧帐。吕淑红说,天地良心,心里没鬼,还怕亮相?万支书无可奈何的可怜相让韩成贵感到解气。韩成贵怕眼下卷进干群矛盾的混战,而延误清理空心村。他挥挥手嚷,乡亲们,咱一码是一码,先清理空心村,别的有日子再说。

  五辆推土机隆隆地开过来了。

  村人朝推土机巴望,像看大戏一样专注。等推土机开近了,人们不约而同地堵住。万支书喊让开。吕淑红有些发慌。韩成贵憋了多日的愤懑全凝在肩膀上了,他斜斜地撞过去,挤到第一台推土机前,登上去,放开喉咙大喊,老少爷们啊,路是通的,地是公的,想不通也得通啊!反正都是些泥坯房,这大铁家伙不偏不向,横着推下去啦!

  有个老人站出来吼,你敢,从老子这儿推过去!

  又有人喊,成贵,咋不先推你家老宅啊?

  韩成贵畅畅亮亮地吆喝一声,走,先推俺家的!他一挥手,推土机隆隆地开过去了。到了他家歪斜的门楼,韩成贵绝对想不到老娘双手叉腰站在门口。娘骇然尖叫了一声,成贵,你给俺下来,给你爹磕头!

  人们呆住了。韩成贵浑身打了个寒噤,怯怯地从推土机上跳下来,身架软软的,哀求道,娘,你这不是打俺的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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