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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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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的脸难看地变幻着颜色。娘吼,成贵,你敢推老宅,娘就死在你面前! 人们涌上来附和着,老婶子说的对,不能推房子! 娘指桑骂槐地说,如今的人啊,只顾自己门前那点事儿,你爹他拚老命换来的地,都让人糟光啦!祠堂都叫人推了,也没人记着他啦…… 吕淑红明白了,捅韩成贵一下。韩成贵的脸剧烈地抽动着,低声说,娘,俺记着爹,村上人也都记着爹的恩德哩!是不是? 狗剩挤进来说,老婶子,韩大伯是咱村的英雄,就是将俺家房子铲喽,也不能动韩大伯的祠堂! 几个人嚷叫,对,不能动祠堂!没良心的东西,你们的良心顶不上一截狗杂碎儿! 人们狂躁地嚷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末日到了。吕淑红看见韩成贵不安地望了她一眼,她知道韩成贵没了章程。成贵娘的话帮了那些人,他们哪里是敬重成贵爹,完完全全是打这个幌子赖着不拆。韩成贵挤到吕淑红跟前跺了跺脚,叹道,俺娘好糊涂哇!淑红,俺把她带走,不然就僵在这儿啦!吕淑红摇头说,别逼出啥事儿来!别硬来。韩成贵瞅见娘在众人簇拥下很动情,脸颊红红的。她忽然用双手捂住脸,慢慢蜷下身子,喉咙里挤出一阵伤心的呜咽,成贵,成贵……韩成贵扑上去,紧紧抱住娘,双腿几乎跪在地上了,娘,娘!娘流泪的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娘喃喃地,成贵,你都瞅见啦?是娘错怪了乡亲们,乡亲们没忘记你爹,没忘哩!万支书挤过来说,老婶子,村里选块地,再给成贵爹建个祠堂!娘挺直了身子,摇摇手,不用,那多浪费地,那老东西知道了,在阴曹地府也会打俺脸哩!乡亲们心里还有他,就够啦!成贵,拆吧,娘不是糊涂人! 人们傻眼了。韩成贵的眼泪刷地流下来,跪在娘脚下,喊了声,娘!娘心里一酸,一把扯起韩成贵,骂,傻儿子,你这是干啥哩?膝头这么软,还咋在人前混事?韩成贵喜兴地揉揉眼窝,站起来。娘又说,娘买了一捆雷子炮,拆房时都兴放几声,祛邪,安魂。韩成贵点头跟娘从门楼后边抱来雷子炮。娘见乡亲们愣着,就嚷,都拿啊,回到老宅放几声。人们不动,一片人脑袋像许多灯盏一样晃晃悠悠地悬在那儿。韩成贵点燃几根香火,叩拜地神,拿香火点燃捻子。草纸卷成的火药捻子吱吱响着炸着火星子,一闭眼,天空就炸出一声痛快淋漓的爆响。紧接着,就有爆竹纸悄悠悠飘落下来,落在人们的脑袋和肩头。韩成贵一挥手,推土机就将门楼、老屋和祠堂推倒了…… 不多时,老街上空便有一声接一声的爆竹响,像撼天雷滚得远远的。 大脚爷在暮色里与残破的老街遥遥相对。老人是站在山坡上望着小村的。他站在牛蹄踏不到的地方,脚下长满绿苔。他从不走进老街,但他目睹了清理空心村的全过程。他听孙女吕淑红说起空心村,但他想象不出清理之后的土壤是什么样子。是肥田?是沃土?抑或是一片不毛之地?从山坡望去,窄窄的小村没有多少绿色,人们活得多么拥挤呵。他住在山上的小草屋里,老牛陪着他,他不愿下山。山下的情形愈来愈令他伤心失望。吕淑梅上山送饭来的时候,跟老人讲一些村里的新鲜事儿。大脚爷沉着脸不吭声。淑梅盼着能在太阳光里看到爷爷的笑容。然而没有。大脚爷的脸蒙了烟尘抹了石粉,再也不见昔日的光亮。他每天吃不进多少粮食,有散白酒,有烟,就能挺一阵子了。老伴没了,成贵爹一死,大脚爷就懒得在村里呆下去了。人越发古怪,尽管不打不闹,村人也把老人看成疯子,至少是呆子。老人将土山上的泥土背上石山,背了一年又一年,土山被挖掉半个山头,石山上也没铺出一块像样的地来。山洪下来,将他背上的泥土冲到山沟里,堆成一座新的土山。大脚爷不气不恼,不急不躁地背着。望着山脚下的土包,他将手里的铁铲拍得叮当作响,咧着嘴巴古怪地笑着,瞧哇,那土包儿就是俺的坟!他说这话的时候,只有老牛听着。瘟头瘟脑的老牛喷着响鼻,目光闪来闪去。 韩成贵和吕淑梅登上大脚爷的山头,是在清理空心村的第九天。韩成贵眼瞅着老街就要变良田了,就找吕淑红和万支书,他要求承包街心的这块地。吕淑红是丫环带钥匙当家做不了主,万支书说研究研究。韩成贵心里窝着一股气。开发区那块地不能看长,这季粮食能从虎口抢回来就算念佛了。苦日子活在盼望里,韩成贵的企盼被逼上梁山了。他叫吕淑梅给他带路,到大脚爷那里考察考察,他真想开出一块能打粮食的耕地。远远地,他就看见大脚爷枯瘦的身影了。老人将两只耳筐搭在牛背上,将土扣在石缝里。山上没有几棵树,他能望见浮土腾起的白烟。阳光将大脚爷的背影拉长,斜斜地投射在褐色山石上。老人和牛的背影同起伏的山的轮廓铸在一起。 吕淑梅喊,爷爷—— 韩成贵喊,大脚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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