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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脚爷耳背,他不正面看见人的时候,是不会听见的,即使听见了,他也不相信有人会上山来。大脚爷勾腰抱来一捆树杈子点燃了。韩成贵看见那里冒起浓烟,心里很是疑惑。他扭头问淑梅,淑梅摇了摇头。烟柱是直直升到空中去的,竖成一道酱紫色的彩带,在山峦上盘升。韩成贵和吕淑梅爬上梁子,到了大脚爷跟前,才知道老人用火烧石头。被火烟熏黑烤热的山岩,拿水一激,就会像松果一样膨胀炸开。他听娘说,当年父亲开荒都是用火烧石头。大脚爷的身边放着木桶,里面盛着清亮的山泉。韩成贵口渴了,趴在木桶沿喝了一通,又用葫芦瓢盛一些递给抹汗的吕淑梅。吕淑梅接过水,深情地望了他一眼,心里怦怦的没了节律。她埋着眼,喝完水,感觉后背被什么东西烤透了一样。韩成贵蹲在大脚爷身旁,听着岩石被火舌烤熟的吱吱声,这声音像一群老鼠在暗处磨牙。火焰一点一点缩回,摇坠成一半圆红,黑烟粘乎乎地滑进看不清爽的地方去了。可是灼热的气浪有增无减,烧得韩成贵不敢睁眼。吕淑梅背对着岩石哼哼着,躲几步再也不敢上前了。韩成贵起身欲往岩石浇水,大脚爷摁住他,说,还不到火候。大脚爷脸上没汗,眯眼盯着岩石。韩成贵熬不住了,感到脸上被耳光掴打后的热疼,忙将脸扭向北头的山脉。大脚爷猛咳了几声,勾腰将木桶拎起来,朝烧热的岩石泼去,滋一声,山岩腾起一团白气,岩石炸裂时脆脆的吱扭声传出老远。韩成贵举起脚下的铁锤,狠狠砸在烧过的岩石上,岩石零零散散地炸开了,细细斑斑,迷离得如打碎的梦。大脚爷这才将碎石摊平,撒上背上来的细土,咕哝道,这层细土是溜缝儿,明天再铺第二层,第三层……韩成贵从脚下往西望去,望见一条条环山的灰带子,分不清是土还是岩石。他大步流星走过去,才知道是大脚爷做的梯田,梯田上长着稀稀拉拉的玉米。偶尔钻出几只母鸡,鸡们懒洋洋地捕捉蚂蚱和山虫。吕淑梅追了韩成贵几步,问他到哪里选造田的地方。韩成贵痴迷得像中了啥魔法,身子紧了一下。他再往前走,看不到庄稼了,只有几盘窝瓜,然后就是大大小小的石块,没有泥土了。他估计是被山洪冲走了。往下瞅,山腰无遮无拦,这里有树就好了。他想着,大脚爷就牵着老牛跟上来了。

  大脚爷终于开了口,问,成贵,听说你小子想到山上造田?

  韩成贵喉咙里一阵酥麻,说,大脚爷,俺不知道山上会是这个样子。真他妈够呛!

  大脚爷笑道,咋,你屁股缝里长草,慌啦?草鸡啦?吓回去啦?

  吕淑梅插嘴说,俺看呵,你们爷俩都别在这破山上打主意啦!回村里折腾吧……

  韩成贵鼻子有些酸,低了眼,叹道,淑梅,你说错啦,俺不是打退堂鼓。俺服大脚爷,俺们爷俩是一副脾气,明知道事儿不成,还偏往上抓挠!累死活该哩。

  大脚爷哼一声问,别兜圈子,你小子敢不敢上山?

  韩成贵说,山是上定啦!不过,像大脚爷这么胡来,俺可不干。这得挖山渠,泄洪啊!还得植树,还得……

  大脚爷骂,吹糖人哪?那得多少钱?你爹俺们都想过,管蛋用?你是哪路神仙?

  韩成贵说,事在人为!

  还长脸了你!大脚爷轻蔑地笑了。

  韩成贵想笑,却笑不起来,胸口窝仿佛压着一块石板,喘不上气来。他忽然收住脚步,望着山下的小村。老宅的屋顶不见了,是一团亮点。新宅在哪儿,他瞅不见,目光落在开发区那片地上了。高楼一闪一闪,禾苗一片一,说不清这是乡村还城市。他吸了一口气,两边的肋帮子深深下陷,动情地说,大脚爷,淑梅,你们爷俩不是外人。俺韩成贵不是啥本事人,可俺是活了四十多年的男子汉!今天,俺真想在这儿哭一场!吕淑梅一楞,你咋啦?大脚爷心情也陡地变糟了,问,成贵,是不是金月伤了你的心?唉,家里的事啊,难断……韩成贵摇了摇头说,别提金月,她不值俺掉泪。俺是说咱庄稼人的日子。大脚爷,咱庄稼人啥是个脸面?种田打粮食啊!俺家是售粮大户,哪一年都能捧回个奖状。交公粮,换了钱,咱盖房,娶妻生子,再为儿孙奔波,,眼一闭入土。眼下这是啥日子,没了地,你和俺爹开的那些地,七折腾八讹占,就光啦!唉,那些地瞅瞎眼睛也不会回来啦!弄得俺像个没头苍蝇似的,东撞西闯。日子还轮到靠人接济。俺爹从小就告诫俺一句话,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争自己的脸,自己的梦自己圆。伸手靠别人,有啥劲?活得了就活,活不了就死呗!俺,这张脸还不如剜下来丢给狗吃!他说到这里顿住了,眼睛酸酸的。

  大脚爷愣了愣,蹲在山石上,像枯树根一样。韩成贵一句话,似乎掏空了老人的心。他掏出烟斗来吸,叹道,孩子,想多啦,想多啦。庄稼人还是傻吃憨睡的好,村里哪家日子不是这么过的?他显出一脸迷惑困倦的神色。

  韩成贵说,大脚爷啊,别说宽心话了。俺早就看出来,你才不是混吃等死的人,你是装憨,装癫!你上山背土造田,是你不甘心,不甘心哩!

  大脚爷喘着,眼泪不争气地淌下来。

  落日射出的亮光越来越亮,骤然间把山石烧得发红,灼灼刺目。韩成贵的目光落在开阔起伏的山峦,看见每条轮廓线都闪耀着光芒。一个疲惫无奈的黄昏被照得清新明丽,他自言自语地说,老天爷啊,睁睁眼吧。这世上想种田的不只俺韩成贵一个人哪!有时,俺恨不得把俺自己种在这里,气气派派地长它一年,也他娘值了啊!说着,他身子向前扑了一下,满眼是泪。

  吕淑梅忙把脸扭向一边。正瞅见大脚爷伸直了干瘪的脖子唱山歌。他的嗓音喑哑凄凉,将山梁上流动的热气都吸走了。最后一句几乎是干吼:

  皇天后土哇,俺的娘!

  漫天野山啊,俺的床!

  大嘴爷儿哩,吃四方!

  抬抬眼儿哩,见天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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