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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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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淑梅点点头,拉着韩成贵滑了几步,钻进洞里。雨水落在洞口,打出一片麻点。两人嘻嘻笑了一阵,就劈哩啪啦脱衣裳,拧水,然后就光着身子说话。吕淑梅默默凝视洞外好久,然后轻轻叹一口气,说,俺爷在哪儿?也不知他和牛咋样啦。韩成贵也感到了不妙,说大脚爷别出啥事儿啊。他觉得眼前有些恍惚,是洞口雨帘子映花了双眼。洞外轰隆轰隆地响着,像千军万马在头顶奔跑,响声里有一种包孕天地、吐纳日月的浑然气势。他们的三魂六魄悠悠荡荡地顺溜飘走了。韩成贵不仅惦念大脚爷,还惦念山脚下的小四轮拖拉机,惦念那片绿油油的庄稼。他们没有料到,洞口却被滑坡的山石堵得严严实实。 大雨持续到第二天黄昏。天晴得很彻底,没有风,空气里是清甜的。云梦山下,横河水哗哗啦啦地淌着,载着满河草屑和花瓣儿。白色的花瓣儿贴在土包上,眷眷地不肯离去。吕淑红和万支书带着几十个强壮的小伙子上山,寻找韩成贵、吕淑梅和大脚爷。他们漫山遍野地呼喊着,黄昏雨住,也没寻着他们的踪影。吕淑红的心沉下去就没有底儿了,下山的时候,她几次瘫倒,被万支书扶起来。人们彼此默默地走到横河滩。吕淑红眼一亮,尖尖地喊了声: 俺爷的牛! 人们望见老牛立在土包上,勾着脑啃着什么。吃东西?饮水?四处静静的,山沟里浮动着淡淡的腐植气味。牛身上有水,落霞映得牛身一片白光灼灼。吕淑红等人走到近前,惊呆了。老牛的舌头一卷一卷地舔一只人脚。唯有一只脚,很大很丑,脚根脚丫都沾满了烂泥。脚脖被湿泥埋着一半,四周是平缓的土丘。牛的眼流泪了,泪冲洗着这只泥脚。看见有人,老人猛地仰起粗颈,长角挑起一线泥水,雄壮地长吼一声,粗浑沉重的吼声传出很远很远,在云梦山的山梁子上久久回应着。吕淑红定定瞧着,身体剧烈地一晃,嗵地跑在泥滩上,紧紧抱住这只泥脚,哑声哭了:爷啊—— 万支书眼泪夺眶而出,大脚爷啊! 人们齐唰唰跪倒一片。 残阳如血。百里长滩,在忽长忽短的牛鸣里,慢慢染上淡淡的一层红晕。大脚爷的尸体被挖了出来,万支书让小伙们从山上提来最清甜的泉水擦洗干净,然后送到乡医院停尸房,用冰块镇着。他们在等韩成贵和吕淑梅。村里的意思是,等找到韩成贵和吕淑梅的尸体之后,开个隆重的追悼会,鼓励后来的勇者。等到第五天的时候,还没找到尸体。万支记沉不住气了,他惴惴地找吕淑红商量。吕淑红哭红着眼睛说,等等,俺总觉着他们活着,活着,活着……吕淑红的预感是对的。那个不为人知的山洞里,韩成贵和吕淑梅依然扒着洞口的乱石碎土。潮气凝成水滴,从头发滑落到额头、鼻尖,然后溅在眼底,流到嘴里。韩成贵复又苏醒了。他艰难地挪一下胳膊,掬一点水,捧到昏睡的吕淑梅跟前,一点一点抹进她的嘴里。他轻轻唤她,淑梅,淑梅。吕淑梅慢慢睁开眼睛,无力地问,贵……这是第几天啦?韩成贵像瓮一样蹲在她身边,摇摇头。吕淑梅感到通体麻木,身上连一点热气也没有了,但她内心深处的呼唤从没减弱过。老天爷就真这样无情?她还有女儿,还想气气派派地跟韩成贵结婚。每当她帮他扒完石块,心灰意冷的时候,就说,贵,俺要死了,俺死前想跟你举行婚礼。韩成贵心一疼,泪水纵横,说,俺们能活,能活,挺住,挺住哩。他声音颤颤的,四壁都是回音。他在洞里捕了七只躲雨的乌鸦,还有三条水蛇。他用大掌撕碎,分给吕淑梅吃下去了。他恍惚听见洞顶还有鸟叫,还能找到一些吃的,水也不成问题,怕就怕他们的手指磨掉了一层,不听使唤了。他伸手扒石块时,他感觉石层没有多厚了,那天村里来人喊着,他们在洞里都听见了,使尽吃奶力气呼救着,外面也没有反应。村人不知这个洞哩。韩成贵不让淑梅喊了,让她稳住,保存体力。他咬紧牙,运足气力,浑身骨节就格格响着。他用肩膀撞那个石墙,撞得厚肩鲜血淋淋,震得心腔和肺部火辣辣地疼,吕淑梅慌乱心疼地抱住他,哀哀求着,别撞了,别撞了,俺们一起死吧。女人的慌乱使他脑里闪现了桃红色的遐想。想起儿子来劲,想女人身上的万般好处更来劲。他甩开淑梅,拖着很重的鼻音喊,滚开,老子连个女人都救不了,还有啥脸面去死?他舞着双手挠着碎石,碎石细细飞撒一地,传出老鼠磨牙的沙沙声,直到他眼一黑晕倒在地。吕淑梅抱住他的脖子,顿时有了百蛇缠身的恐怖。她就哆嗦身子抱紧他,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躺在心爱女人的怀抱里,韩成贵在钻心的坠痛中喊着,天,地……他用拳头抵在自己胸口窝里,嘴里发出晕晕乎乎的呻吟。他幻觉出一片一片的耕地,庄稼的叶片像铜片一样闪亮。他在女人怀里再次醒来。躺在女人怀里像躺在深耕过的土地上一样,能解乏、安神、蓄力。他站起身,摇摆不止,仿佛随时会瘫倒,分裂成一堆垃圾。可他倒在洞口的石墙下,双臂还是那么有力,碎石在他血掌里横飞。眼下,韩成贵觉得自己体力到极限了,他叫醒吕淑梅,是想请她跟自己一起干。他见她虚虚的样子,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吕淑梅心里一烫,撮起嘴巴咽了口水。她咽水时呈现出完完全全的静美。他两眼空洞地盯着她,觉得浑身浮在轻泛的女人香气里。吕淑梅看出了男人的心思,咬牙,强撑着站起来,拽他一点一点挪到洞口乱石跟前。两人抱成一团,齐用力朝石墙撞去,一下,两下,三下…… 哗啦啦的碎响,头顶亮了一方天。 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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