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关仁山 > 天壤 > | 上一页 下一页 |
十七 | |
|
|
韩成贵蹲着,身子僵僵的,老是不安地用手搓膝盖。直到看见一辆红色的宝马汽车驶过来,他才挺着胸膛走过去。金老板跟韩成贵握了握手说,怎么样,今天可是总部给我的最后期限啦!韩成贵不卑不亢说,俺是个粗人,可从来不做软骨头事。你别走,过一会儿三辆推土机就会开过来。俺只问你一句话,俺庄稼人的格算不算人格?金老板尴尬地摇摇头,哎呀,你就别提这壶啦,其实呀,我也为你着急,替你痛心啊!农民种些庄稼不易哩。韩成贵竭力抑制着情绪,抬眼望着这座孤零零的高楼。这时的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蓝色玻璃幕照花了眼睛。金老板背着手,沿地头走了几步说,韩成贵先生,我很敬佩你这个人,我想雇你到华夏工业城里来。韩成贵笑笑,拉着长腔说,谢谢金老板的好意,俺是农民,天生一副顶风噎浪的命!金老板,眼下俺倒是有件事求你。金老板微笑着点点头。韩成贵说想到楼顶看看这片庄稼。金老板愣愣神儿,最后让司机陪着韩成贵上了楼。韩成贵看出来,金老板怕他想不开寻短见,不由意味深长笑了。 登在高处看庄稼的感觉就是不一样,韩成贵呆傻了似地朝下望着庄稼。无边无际的青纱帐,在平缓坦荡的地头凝固了,远远近近的玉米、棉花和谷禾叠成模糊不清屏障。地上晃动的老牛,像一尊褐色泥塑。汽车和人蚂蚁一样的小。这一片地是怎么种下来的?从什么时候起?这是俺韩成贵料理的庄稼吗?这样好的庄稼即刻就倒下了,一卷一卷地溶入泥土。他顿时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眶子一抖,疼出几滴泪颗子…… 韩成贵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再也看不真切了。他瞅见天空有一只盘旋的孤鹰,定住了一样,张着双翅纹丝不动。待他的目光与鹰眼对接的时候,孤鹰长叫一声,唿嗒唿嗒地钻进云层里去了。 看见推土机来了,他大步下楼。司机接过韩成贵递过来的烟,两眼发直,双唇颤抖了,叹道,多好的庄稼,说推就推啦?狗剩紧紧地抱住韩成贵,大哥,答应俺,不推,俺还给庄稼放过水呢。韩成贵眼直着,一把推开狗剩,吼,动手吧!狗剩退身的时候,险些把韩成贵带倒。韩成贵趔趄了几下,稳稳地站住了,见司机们还呆愣着,又吼了句,动手哇! 三辆推土机平排着开进谷土里。谷秆被铲折撕碎,模糊不清地卷进泥土里…… 前方不远处,有一片谷子被夜风吹倒了。韩成贵眼神跳荡了一下,扑扑跌跌奔过去,小心翼翼地将谷禾扶起来。他默默凝视挺起的谷禾,轻轻叹一回气,咕哝道,这还像个样儿,俺韩成贵的庄稼,不能趴着倒下,对吗?说着说着泪水纵横。 韩成贵孤零零地站着,像一株摇晃的谷禾。人们傻傻地看着,一片青纱帐齐刷刷倒下去了。秋风硬硬地吹过来,几片钻出地皮的谷叶打着旋卷过来,有一片贴在了韩成贵的脸上…… 此时,韩成贵的家里,娘手攥一瓶农药,默默地盯着花盆里的谷子。她瘦小身躯在谷穗爆粒声中剧烈地颤抖。 寒露过去,秋就深了。韩成贵带人在云梦山顶埋了炸药,炸出深深的水槽,吕淑梅赶着老牛,就将山下的新土背了上去。韩成贵并没在意深秋的山景,这天他抬起脸来,看到深秋的山景不比庄稼难看。漂亮的酸枣枝头挑着红红的刺子,闪着几点绯红的亮光。枣子被放炮声震落一地,看来是熟透了。吕淑梅告诉韩成贵,妹妹淑红调到县城土地局了,她明天报到,今天上山跟咱们告别。韩成贵高兴地笑笑,拉着吕淑梅到山口的小路上等淑红。吕淑红上山,见到韩成贵和吕淑梅时说,俺跟大刘闹翻啦,他把俺看成啥人啦?俺是傍大款的女人吗?吕淑梅恨恨地说,大刘这号人,不值俺妹去爱。有钱,有小楼,就以为了不起啦?吕淑红笑笑说,成贵哥,俺终于调查清了,开发区这片地转卖,是不符合手续的,违法的。俺已经写了材料,到了城里递给佟县长。韩成贵不觉浅浅一笑,淑红啊,别总惦记俺啦,放心走吧。吕淑红见韩成贵心情挺好,不由一阵欣慰。她从皮包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递给吕淑梅,眨眨眼说,姐,这是九千块钱存折,你们开山缺钱,算俺投资入股,等你们发了财,俺可要分红的。吕淑梅接过存折,一把抱住她,喊了声俺的好妹妹。韩成贵不好意思地说,淑红,瞧你。吕淑红跟他们摆摆手,扭身朝山下走去。她的身体摆动得好看,长长的黑发被山风一掀一掀的,像一只山鹿。韩成贵望着淑红的背影,心里空空的不是滋味。他喃喃道,都说深山出俊鸟儿,俺看淑红就是俊鸟。可是,穷山留不住女人,留不住好女人哩。吕淑梅嗔怨地瞪他一眼说,俺留下来了,在你眼里就不是好女人吗?韩成贵一把搂紧了吕淑梅,浑身颤抖着,仿佛搂定了明天日月的甜美。一只山鹰低低地飞过,要不是鹰哨依旧悠扬,他还以为又起风了。脚下弯曲的小径,已被秋天的红叶涌盖了。 吕淑梅问,成贵,你真的不想进城? 韩成贵说,不是想不想的事。像淑红,是属于城市的。咱俩,是属于大山的。离开大山和耕地,俺就是废人,就丢了根儿,就得死哩…… 吕淑梅无言,两人朝山上走去。仲秋十月,一股寒流卷上山,一夜之间云梦山便裹上了冬装。韩成贵和吕淑梅从山上回到村里,赶上今冬的首场小雪。横河结冰了,河床上铺着一层白雪。雪片并不轻浮,深沉而绵久,使韩成贵心里发酵出一种空旷的感觉。好久不回村了,他想到村外转转。他踩着积雪走出村巷,正这时,忽听村路上一阵汽车喇叭声,扭头见是万支书的伏尔加汽车。万支书焦急地下了车,结结巴巴地说,成贵啊,你可回村了,俺正要派人到山上叫你,过一会儿,县里佟县长要来咱村,说要看看你。韩成贵眼睛很忧郁,喷着嘴里的哈气说,你搞错了,县太爷能看俺?俺与他不沾亲不带故的。万支书不错眼珠地瞧着韩成贵,觉得他消瘦得厉害,脸上的皮肤变成了黑灰色,不由一阵心疼,叹道,孩子,这回你有地啦。乡开发区将那片地转卖给韩国老板,是违法的。刘主任挨了处分呢。佟县长让咱村收回那地,点名由你承包。韩成贵嘴角渐渐浮了笑影,问,你没唬俺吧?万支书大声说,上车,咱到地里去,在那儿等佟县长!韩成贵被万支书拉进了伏尔加。 远远地,韩成贵就从车窗看见地头的车和人。他这才知道,地里只堆着一些砖和石,并没有像金老板吹呼的那样急。狗杂种!欺负老实人哩。他顿觉一阵恶血撞头。雪扯棉絮般地落着,地气有些热,地上的雪是一疙瘩一块,模模糊糊像白膏药贴在那里。他走下汽车,脚一挨地,双腿就发软,风将雪花和他粗重的喘息一同吹向旷野。 |
|
|
|
太玄书阁(xuge.org)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