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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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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支书说,佟县长来啦。就带韩成贵朝楼前的人群走去。韩成贵瞅见吕淑红也来了,她穿着红色羽绒服,像一只大鸟在雪地里扑楞着。他猛地明白了,是吕淑红将这里的事捅给佟县长的。他还瞅见乡长指挥人往楼里搬炸药,不由打了个寒噤。他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 万支书走到佟县长跟前说,这小伙子就是韩成贵。佟县长跟韩成贵握手说,小伙子,今天我是大雪还田,我们把属于你的这片地,还给你!韩成贵呆板得像牛一样的神情,木讷地说,还俺地?这是俺的地? 吕淑红笑笑说,成贵,佟县长专程为你来的。 佟县长下意识地掐灭了手里的烟头,激动地说,你的事情,县政府都知道啦。由于我们工作疏漏,使农民兄弟遭了难,让你蒙受损失。经济建设的步子要加快,可也不能丢掉耕地。听说你说过一句话,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土地。说得好哇,今天,我们将这栋大楼炸掉,把这块耕地,完整地还给你…… 韩成贵吓得连连后退,不不,别炸楼。这得多少钱啊?俺不要地,俺不要地了…… 佟县长摇了摇头,闷闷地说,不要地,不是你的心里话。为了租种这块地,你都喝过血酒。为了开荒山,你在山洞里闷了六天六宿。你最懂土地,土地的耻辱,是大耻辱;土地的荣耀,是大荣耀;土地的富足,那才是人类的富足;土地的和谐,才是人类的和谐啊!他顿了顿,眼神放着光彩,看看众人,说,我们这些当父母官的要记住,土地是过去的一切,也是将来的一切! 韩成贵心头为之一震。 佟县长又说,成贵同志,你上次铲了辛苦种下的庄稼,惊服了外商,家里损失不小吧?你要做好父母思想工作,别在心里背包袱…… 韩成贵眼里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佟县长愣了愣问,你哭啥呀? 韩成贵眼泪流得更急,哭道,俺娘死了,就在铲地那天上午,服毒自尽了…… 佟县长讷讷道,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这样?他盯紧众人,说不下去了。 韩成贵蹲在雪地上,抱头哽咽。 雪下得更紧了。雪片结成颗粒状的小冷子,硬硬地砸着人脸。雪使人和土地变得明净而简单。乡长报告说炸药安好了,并将引爆器递给佟县长。佟县长弯下腰,将韩成贵扶起来,颤抖地说,小伙子,你是土地的主人,你来吧!韩成贵往后挣着身子,藏着双手。吕淑红挤过人群,抓起韩成贵的胳膊吼,佟县长让你摁就摁,你不是软骨头!韩成贵抖抖地接过引爆器,瞅瞅白雪覆盖的高楼,又朝白皑皑的土地好一阵张望。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心里风起云涌,也许流着咸咸的血。他猛一闭眼,闷吼一声,冤家,滚吧!就听见连续几声轰轰的巨响。他晃了晃,身子向前扑了扑,终于稳稳地站定了。 浓浓的烟柱,卷成蘑菇云,一卷一卷地跃上天空。带着哨响,像乌云里喘出的一片落地雷,又像一朵开开败败的花。高楼消失了,瘫成一架废墟。刘主任在人群里低声说,都结束了,都结束了…… 韩成贵在烟尘散尽的一刹那,粗暴地推开众人,扑扑跌跌地奔过去,嗵地跪在废墟上,双手颠狂地扒着碎石断砖,嘴里不住地怪叫着,地,地……他终于瞅见久违的湿土。那是原先地里的泥土。他将脸探下去,埋在热热的虚土里,埋在往事的记忆里,呜呜地哭起来。 佟县长把脸扭向远山。 起风了,风卷起雪粒,发出硬生生的碎音。雪大如席,将沉默的平原和大山雕塑成雪人。 冬耕的早晨,韩成贵将那架木犁找到田里。 雪野慢慢消融,四顾茫茫的黑土似乎睁开眼睛。韩成贵将木犁深深地插在地头,犁头系着红绸布,哗啦啦抖动。木犁的一头,正慢慢被泥土吞噬,被雨水沤烂,而终要成为这里的泥土,去覆盖那些永恒沉睡的梦,去滋养一片片禾苗。炊烟在农舍上空游走,漫落在土地里缓缓吸收地气,然后在空中分散后消隐。祖宗的木犁呵,沉默无语,却有一种召唤的姿态,溶入大自然纷呈的景色中。韩成贵感到犁和土地是永远无法说明白的。 木犁站起来是山。 山躺下去是平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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