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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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茫茫夜 天空中堆着悠悠白云,变幻莫测地,人世间诸事又何尝不如此呢?一对结婚十年的夫妇——崇贤与我——终于分离了,由曾禾医师证明,就在她的家里签字。手续完毕后,崇贤先出去,像白云般飘忽,永不回头了。半晌,我默默站起身来,打开皮夹瞧见离婚据仍旧安安稳稳地放在里面,也向曾禾医师告别。她依依不舍地挽留我道:“再坐一回儿吧,今天就请在此地晚餐。” 我略踌躇片刻,觉得实在没心思,便摇头对她说:“你的事情是很忙的,我已经耽误你不少时间,现在不想再打扰了。谢谢你帮忙替我做证人。” 她知道留我不住,便黯然送我出来,几位看护小姐也尾随着,到了门口,她又关切地问:“以后你预备住到哪里去呢?” 我只好郁郁地回答道:“我有一个堂姑丈住在上海,此刻我就去同他商量。——再见吧。” 走出她的家,我开始感到茫茫然了。我想起小女儿菱菱,也想起儿子元元,他们正眼巴巴地盼望我回去吧?还有崇贤,他是刚才签好离婚据就走的,双方各执一纸,因此他的一张就先由他自己带着走了,他为什么如此急急要拿去呢?怕我反悔而扣留它吗?哼,我才不希罕再做你的家主婆呢!想到这里,我便鼓足勇气喊黄包车,径自找寻堂姑丈去。 堂姑丈住在福明路上,我的堂姑母早已死了,现在所娶的一个填房,年纪还不过二十七八岁。姑丈的年纪已经有四十九了,他是一个沉静而精明的商人,身体孱弱,居家十分节俭。他们的家里不雇老妈子,只有一个姑母的老奶奶在替他们烧饭洗衣,我平日同他们也不常往来,可是见了面,他们总是待我很客气的。这天我坐车到了他们家,恰巧姑丈姑母都在,他们还以为我是前去玩呢,问我为什么不带孩子来,我一时也回答不出,只好含糊应对几句。后来我再也忍不住了,便把离婚之事说出,并且问他们可否让我暂住几时。姑丈沉吟片刻,觉得义不容辞,也就答应下来了。我说我今天晚上便要搬过来的,姑母听着连忙站起身道:“哎哟!这可如何是好呢?亭子间里乱糟糟的,让我先去替大小姐收拾一下吧。” 我说姑母不必费心,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要带来,凡他家的一草一木我都不要,我的嫁妆都在N城,现在当然也不会去拿,就算留着将来送给我的女儿们了。好姑母,我既然已经同你们说妥,此刻就去搬东西来吧,只是打扰你们,心里未免觉得不安。姑母客气说,这是哪里话来,自家亲戚理应帮忙的,大小姐有什么东西,我们可以叫个人帮着拿去。姑丈听了也连说不错,他便喊本弄扫街的陪着我去取,并且再三叮嘱我要早些回到他们家里来吃晚饭。 我感激地点点头,心里觉得无限辛酸,同扫街的同出去喊了两辆黄包车,心神不定地转回家去。我的家是在亚士林路,附近这些街,这些商店,甚至于各种零食摊都对我熟透熟透,但是我今天看见了它们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难为情。离婚了,以后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一切一切的熟悉的景物呀!又仿佛街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我的离婚这件事情似的,我怕接触任何人的目光,只自低下头来想:贤该不会在家里吧?他也许又去狂饮一番了?我将不别而行?还是等他回来,向他告辞一声再走呢? 到了弄堂口,我招呼扫街的同下了车,付清车钱,悄悄走进去。一脚跨入自己家的后门,王妈瞥见我便惊喜过望地说:“哦,奶奶回来了。少爷已经在楼上吃饭了呢。” 我才知道贤是在家里,心里仿佛安慰了一些。于是便叫扫街的坐在下面等候,自己急跑上楼去,只听菱菱一声锐呼道:“妈妈!” 我的眼泪禁不住直流下来。 接着老妈妈也招呼我。她在喂着元元吃饭,元元虽然年小,却也知道笑逐颜开了。菱菱则是猴蹲在上面,由贤用匙一口一口喂她吃,她见我来了,急忙推开贤的手,说是:“菱菱要妈妈哩!” 贤也亲热地让我坐下吃饭,我摇头说不要吃,并且告诉他已经带人来拿东西了,他似乎一呆,却也没有话说。 我含着泪开始整理自己的东西。有一块花布颜色怪娇艳的,我对贤说:“这布留给菱菱做短裤吧。” 继而一忖他是男人又不会料理这些,还是仍旧由我带去做好了再送来为是。还有一件元元的小绒线衫尚未结完,我也把它一起包好了,预备带走。在整理自己的衣服时,发现有一件大衣是贤陪着我去买来的,当时花了四十五块钱,不算便宜。我怔怔望着它,心里不免触起旧情。贤也似乎觉得了,他只说一声:“这件大衣的质料还好,不过现在是流行大袖口的了,你有空就去把它改一改再穿吧。” 他的声音显得温柔而贴切,与以前不同,我也不禁感激地点一点头。 家中所有的棉被差不多全是我的嫁妆,就是贤所盖的那条葱白湖绸被,以及菱菱所盖的那条蓝缎被,照理都该由我拿去的,但是我若真个把这些都搬走了,他们父女俩不是今夜就得挨冻吗?不,我决不能要它。我自己所盖的被是大红缎绣花的,正待包裹起来时恰巧给菱菱瞧见了,她便高兴得手舞足蹈地说:“菱菱要盖红红被!菱菱要盖红红被!” 我不忍拂其意,便把这条大红绣花被留下了,换取她的那条蓝缎,贤从旁劝阻道:“小孩子又不懂什么,哄她一声就完了。你是盖惯这条被的,还是仍旧拿了去吧。” 我惨然回答道:“不,我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可以留给孩子,菱菱欢喜这条被,我就送给她盖了吧。” 菱菱不知就里,兀自高兴不置。 整理好衣服杂物,我便向他们告辞了。只看见老妈妈倏地背转过脸去,频频拭泪不已。我压低嗓子对她说道:“请你好好地照管元元吧,过几天我会来看你们的。——菱菱,妈妈要出去了,你早些睡吧。” 菱菱这才有些明白过来了,嚎啕大哭,奔过来拉住我的旗袍不肯放手。我的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的酸痛,几乎后悔日间不该签离婚据的,早知道抛儿别女有如此难过,宁可挨在家里给折磨死了也罢。 贤说:“你且在这里多耽搁一回儿,让孩子们睡熟了再走吧。” 我说姑丈恐怕在等我哩,他们叫我赶快回去吃晚饭。忖了一回又说:要末就把东西交给扫街的先回去,顺便叫他告诉姑丈一声,说我不回来吃饭了,请他们自己先吃吧,我再过些时会回来的。贤听了也深以为是,于是他便帮着我把这些东西一一拎下楼,叫扫街的雇好车子,车钱也由他付了,再三叮嘱扫街的说路上须小心看管东西,此时邻家的人纷纷出来观看,我觉得不好意思,先自回步上楼。 我不能形容那时我同菱菱元元姐弟俩玩得如何高兴!我开始狂吻菱菱的额,再也不管我的肺病是否会传染给她。她也兴奋地把小脸紧贴着我,元元两眼乌灼灼地瞧得呆了,他挣扎着从老妈妈怀中出来,扑向我,我欲放下菱菱去抱他,不料菱菱却扳住我的头颈死不肯放手,老妈妈只得把元元擎着凑送过来,我用左手揽住他,右手仍旧搂菱菱,轮流吻着他们的面颊,只觉得菱菱的皮肤是白嫩的,细腻非凡,元元则是结实而带乳香,这都是我亲生的孩子呀,但是我将与他们永别了。 贤送走扫街的以后也跑上楼来,他亲热地向我们瞧着,微笑了——仍旧是融融洽洽的一家人。老妈妈也仿佛忘记了刚才这回事似的,瘪着嘴巴笑,我们谈谈说说地过了一点钟,元元打起呵欠来了,我说:“老妈妈,你去带着元元睡了吧,等他明天早晨醒来时好好哄着他。” 老妈妈这才感到灾祸将要降临似的试探着我道:“那末,奶奶,你也不用再出去了,早些睡了吧。” 我苦笑着摇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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