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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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酒绿灯红 法国梧桐的叶子黄落尽了,我郁郁住在姑丈的家里,心中只愁闷。一切努力都是空,一切希望都成了泡影,我将如何是好呢?姑母还是笑着同我敷衍,她的眼睛像宝剑吐寒光,面上敷粉如浓霜,使我瞧着不寒而栗,只好低头替元元结小绒线衫。小绒线衫结好了,我亲自送到亚士林路他们的住所去,姨母的气色比前更凶狠,贤是据说日夜不在家的,家里情形萧条得很,孩子们个个脸孔枯黄,像秋天的梧桐叶子般憔悴。我匆匆去了又回来,不忍再多看,心里只想有一个房间,是自己租的,可以让我安稳关在里面呜咽到天亮。 早晨,姑母亲自递给我一封信,信封足足有一尺长,印着机关的名称,旁边用墨笔写上“金缄”两字。我不禁“咦”了一声。姑母的眼睛锐利地逼视着我,我不免心里慌了起来,只说句:“大概是个不相干的朋友写来的。” 接着又解释似地说下去道:“他老是借用机关的信封。” 姑母怀疑地笑了一笑,也就走了。 我捧着这封信久久不敢开拆。姑母的声音在楼下说笑,是如此的尖锐锋利,直刺进我心里,我的血液也凝结住了。半晌,我只好抖索索地撕开信封口,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来瞧,上面称呼是某某先生,下端署名金世诚,这大概是金总理的亲笔函吧,内容很简单,说是明天下午六时请我吃饭,地点在某某地方,如此就完了。我看过以后心里着实纳闷:他为什么要请我吃饭呢?同被邀请的还有些什么人?徐光来会去吗?戚中江夫妇呢?鲁思纯,潘子美等只不过做一个报馆编辑,恐怕金总理不会请他们的吧?假使全席上没有一个熟人,假使到来的客人都是阔人阔太太们……我将如何是好呢?整整考虑了一日一夜,我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赴宴呢,还是辞谢不去?假使不愿去,我得写信通知金总理,然而邮寄已来不及了。若说差人去吧,这里又能什么人可以供我差遣?最后想到还是去找徐光来商量,问他究竟还是怎样,他去我也跟着同去,若是不去我就托他设法通知金总理,我也不去了。 不料到了报馆,他们说是徐光来出外应酬去了,我只好怏怏地回来。在路上又想,徐光来与我不过数面之交,上次承他好意带我到戚公馆去了一趟,这次又要烦他陪同赴金总理的宴了,不将使他感觉麻烦吗?而且……而且他是一个没有太太的人,我常常嬲着他陪同进出,不要给人家误会取笑吗?——还是不去吧,穷人同阔人交际本来是不配的,我又没有好的衣服,皮鞋,以及饰物…… 但是,我又想到姑母浓霜般面孔,与孩子们黄叶般的脸色!我又想到金总理的赫赫权势,假使我无缘无故拒绝他的邀请,不怕他老羞成怒吗? 我得敷衍他,也许,我还可以利用他。 于是,我到理发店里做了头发,回家的时候恐怕被姑母瞧见,一溜烟跑上楼梯,把亭子间的门紧掩上。我站在镜前仔细观看,觉得式样嫌呆板,便又自己梳理一番,这时候姑丈和姑母却来敲我门了,说是出外有应酬,要带我同去,我当然辞谢,恐有未便处,他们也不勉强,径自双双下楼去了。以后我便可以安心更衣,因为这是一个庄严盛大的宴会,我特地挑选了一件西式裁制的薄黑呢旗袍,窄长袖,左面襟上绣着朵大白牡丹花。 我知道所有的贵妇人都是喜欢盛装的,遍体绫罗绸缎,满头珠翠宝石,所以我愿意穿黑色的,显得庄严,又表示与众不同。但是我的大衣呢?天气已经寒冷了,我没有紫貂,灰背,连玄狐都买不起,我只有一件灰羊皮大衣,多寒酸!想到这里我又伤心不愿去了,徘徊片刻,看时钟已到五点三刻,要走就得准时,管他什么华贵不华贵,我是一个穷文人,就披上一件呢大衣吧,又不是去参加什么时装竞赛会。 出门喊了一辆三轮车,径向信中所述的地址驶去。不久到了巍巍巨厦之前,走进门来,只见两旁汽车排列无数,我想客人已经来了许多吗?心里不免怯怯起来。在离婚以前,我是深居简出惯的,如今为了谋生,四处奔波,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思之令人伤心不已。但既已到了此地,没奈何,只得放胆上去,到了所说的一层,竟是满站着武装的卫兵,他们问我:“找谁?” 我嗫嚅着回答:“金总理请我来的。” 他们又问:“你是哪一位?” 我把名片递给他们看了,他们叫我且等一回儿,大概是进去通报,不久就有个副官模样的人飞步出来,问声:“这位就是苏小姐吗?” 我点头道是,他向我恭敬行礼完毕,一面操着国语说道:“苏小姐,总理请。” 于是我随着他走进金碧辉煌的客厅,出乎我意外的是,里面静悄悄地竟无一人。我心里骤然感到不安起来,是到得太早了吗?壁上的钟分明指着六点。这是一个华丽而并不大庞大的客厅,正中及两旁都有沙发,我强自镇定着,就随意拣一个放在角落里的沙发坐下来,副官等我坐定后,他便退出去了。须臾当差的送上茶来,我用指示意叫他放在几上,他把茶杯放端正了,便恭敬地对我低语道:“苏小姐请坐一会,总理就要出来了。” 我默默更不答话,当差的出去了,轻轻把门带上。 我低头暗思量,等回儿金总理出来了,我是不是应该站起身呢?称呼他什么?我不愿意称呼他为“金总理”,我又不是他的部下,我只喊他“金先生”吧,这又是否合乎礼貌呢?唉,我悔不该不嬲徐光来同来,一切都可以向他请教,他是如此和蔼可亲的,现在我独自到此地了,若有失仪处,岂不要贻笑大方吗?我愈想愈悔恨起来,心里更慌张,忽听得门又开启了,我正待站起身,却见进来的仍是那个副官,他躬身对我说:“总理就要过来了,对不起,请你再等一回儿。” 我没有话说,他就出去了。 我只觉得手指一阵阵发冷,头脑模糊地,仿佛身入迷宫。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呢?是的,我曾两度邂逅金总理,可是从未交谈过,我们始终是陌生的。他不怕唐突地径来函约我,已经属于冒昧了,我为什么要如此迁就他呢?他的富贵与我风马牛不相及,权力也不能滥用于无辜者身上,我又何求与他?亦问必怕他呢?恐怕这封信根本不是他写的,或有什么人在开玩笑,或者是事情竟完全误会了,等回儿见了他又该如何下台呢?老待在这儿真羞死人,仿佛上门来求什么似的,还是快快回家去吧。 正思量间,倏见客厅的两扇大门都敞开了,四个卫兵威武地站着,金总理身穿深灰色西装,大踏步跨进门来。他的头发浓密而乌亮,鼻子高高的,眼光锐利逼人。他瞧见我带怯躲在角落里,便含笑招呼道:“请过来这边坐吧,累你久等了。” 我也不作答,只默默走过来照着他所指点的花绒长沙发里坐下。他坐在我的旁边,两人之间留着相当距离。沙发前面放着一张紫檀几,当差的送上两杯茶来,请我把大衣脱了,客厅里面装着水汀热腾腾的。我把大衣放在沙发背上,当差的便小心地把它捧出去,顺手将门关上。我的头直低到胸口,心里更慌张,仿佛金总理的声音在远处说话,耳朵听得见,嘴里回答不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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