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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十一 黄昏的来客

  南京之春是郁郁的,但到上海便转为寂寂了,唯可欣赏的只有公寓门口的那株柳树,柔情吐丝垂,徒令人心思缭乱。傍晚时,我徘徊门首,仿佛若有所期待,却是期待不来。月光淡淡地抹上柳梢头了,我不得不回房独自进餐,几次听见有人走近来,但经过我的房门口时,脚步声却又溜开去了,终至于消失,唉,今晚该不会有人来了吧。

  我停箸不想再吃菜。半晌,忽然记起小网篮中还有一瓶白干,那是昨天刚从南京带回来的,周礼堂送给鲁思纯,鲁思纯故意交给我,说是你带回去吧,且放在你的家里也好。他明明知道我是不会饮酒的,把酒寄放在我的家里,无非是他心想常来饮罢了,然则他又为什么到了此刻还不来呢?

  他说他愿意替我校阅一遍《残月》,以便在再版时改正错字,他是有经验的,一定可以帮我忙。然而他为什么竟不来呢?也许是古人所谓“新婚不如远别”,他在同太太闲谈家常吧?也许还谈到我——当一个已婚的男子开始对另一个女子发生感情时,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只有先向太太透露一些意思,像夸耀,像示威,又像试探般向她说出一些秘密。她急了,他会得意,也带些怜惜,只要她不噜嗦的话。然而女人又怎能有这种好耐心呢?她会震怒,会硬阻止他外出,他在开始后悔了吧,唉,男人太直心了,总是没有用的。

  我不觉拿起白干瓶来饮了一大口。

  我的心脏跳跃得厉害,头晕目眩地,径自倒在床上了。连小宁波在什么时候进来替我收拾饭桌,替我盖上被,替我关上房门都不晓得,当我一觉醒来时,只听见外面有敲门声很急,我跃下床来,眼前一阵黑,几乎又要倒下去。好容易挣扎着把房门开了,一个黑影子闪进来,我迷迷糊糊地问:“来了吗?”

  他也高高兴兴的答道:“来了。”

  声音可不像是鲁思纯,我勉强抬起眼睛瞧时,不是端端正正的谈维明吗?

  “你喝过酒了?”

  他扶我躺在沙发上,殷勤地问:“前几天你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懒洋洋地回答道:“上南京。”

  “有什么重要事情吗?”

  “没有。就去玩玩。”

  “南京有什么好玩呢?”

  他反对着说,继而忽有所悟,便何:“是鲁思纯他们约你同去的吗?”

  我点头答道:“还有潘子美。”

  “我就猜到是这批伪君子!”

  他愤然以手拍着沙发的靠背说:“嘴里说游山玩水,目的是同女人谈恋爱。”

  我听了也怫然不悦道:“这又关你什么事呢?人家有人家的自由。你说他们是伪君子,莫非你就是真小人吧?”

  他急切地扳住我的肩胛道:“我不许你这样说,怀青,你不了解我。唉,你不知道我是如何关心你的一切呢!”

  我默默无语,把头靠在他的臂上。

  夜静悄悄,房里静悄悄的。

  谈维明开始对我批评当代人物。他说潘子美是都市青年的典型,一心想往上爬,但是什么底子也没有,爬到顶点不过成功一个小政客罢了。然而也不容易,他有时候自以为很得意,其实却是可怜相的。鲁思纯则是懦怯的代表,他一味自命清高,其实最不敢妄作为,他心里又何尝不想做官发财呢?真正甘心淡泊的人可说是没有的,一个人绚烂极了,再也维持不下去,只好拿清高做幌子,以便趋于平淡。其实是不得不平淡。至于鲁思纯呢?他是根本没有绚烂过,说要淡泊,不过是故意抬高身价罢了。所以归根结底一句话:“他们都是批作伪的家伙。”

  听到这里,我不禁阻止他道:“我不愿意人家当面批评我的朋友,我们且谈些别的吧。”

  但是谈维明不理,仍旧滔滔不绝地发挥自己的见解。他又提到金总理,说他是老而昏庸,一个典型的糊涂者。又说他必为时代而牺牲,可怜而不足惜。我说:“难道他的见识一定不如你吗?”

  他冷笑答道:“自然他也许不是想不到,而是想到也没有办法。总之他是完结了。”

  又谈到戚先生,说是有小聪明而其实不足道。政治领袖的痛苦就是身为独夫而不自知,他以为部下有许多人在拥护他呢,殊不知这些喽罗,只会把他捧上绝顶而利用之,把他当做傀儡,一旦有事,他们便飞鸟各投林了。“你是一个有希望的女人,”他最后郑重地说:“我劝你还是进内地去吧。”

  我说:“我不过是一个自由写作者,与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沉默良久,我又接下去道:“而且,到东到西又有什么用呢?我相信天下老鸦总是一般黑的。”

  我们又谈到时代的苦闷。谈维明是一个苏联留学生,他相信世界一定要革命,人类的历史一定要起大变化的。“那不是太可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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