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二五


  谈维明来了,潘子美与他是见过面的,起身向他招呼。我就笑着对鲁思纯介绍说:“这位是谈先生。”

  鲁思纯冷然答道:“我认识的。”

  说毕更不停杯,仍旧喝他的酒。我觉得不好意思,便喊谈维明道:“你也来喝些酒吗。”

  谈维明冷笑道:“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再会了。”

  说毕径自大踏步走出去,连头也不回。

  我们三个直谈到深夜。据鲁思纯说,谈维明是一个关系复杂的人,他的政治手段是翻云覆雨,如今弄得无处容身,只好大谈他的艺术革命理论了。我说:“他的学问还不错吧?”

  鲁思纯笑道:“他什么有学问?只知道一些江湖诀,信口开河,骗骗你们女人罢了。”

  说毕连饮数大杯,不禁醉倒在椅上。我慌了,潘子美说还是扶他上床睡一觉吧,又叫小宁波搬去残肴,我在抽屉里拿出一包人丹来,想递给鲁思纯吃,哪知他沉沉睡着连知觉也没有了,只好取出几粒来塞在他的嘴里,谢谢天,他还知道如何咀嚼!潘子美说:“让我出去买些水果来吧。”

  我更不反对,他去了,屋中寂无人声,我不禁害怕起来。鲁思纯仰卧在床上,口中呢喃着,似乎在要求什么,我以为他感到口渴了,就凑近去问他可要喝水吗?他忽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指尖道:“谈维明不是好人,你得当心他,不要上当了。”

  他的声音是如此的恳切而又柔和地,我得相信他,对他笑点头,他似乎也满意,把我的手指轻轻放开,又自睡熟了。

  潘子美买了水果回来,喊醒他,见他已清醒不少,便把水果递给他吃了。“现在我就送思纯回去吧,”潘子美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南京去呢。”

  我忽然想起求学时代,想起夜的玄武湖,想起两颗樱桃的故事,模糊地,在脑海之中浮出了缠绵之思。横竖闲着没有事,就跟他们同去玩吧——我把这个意思对他们说了,他们自然很赞成。

  次日,我们到了南京,就住在鲁思纯的挚友周礼堂那里。周是北方人,高个子,举止厚重,是个笃实的君子。他现任某省立学校的校长,我们前去参观他的学校,只见规模宏大,房舍整洁,学生们一律穿制服,纪律严明得很。许多天真活泼的女生听见我们来了,都包围拢来叫我们签名,鲁思纯是憎厌这一套的,他走开了;潘子美却是郑重地一一都写好了,礼貌周到地递还给她们,弄得女孩儿们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也不会道谢,只吐一个舌头,溜跑开去了。我站在旁边,更被包围得重重的,使得我有些窘,但也不免起了自我膨胀的感觉。

  当夜我们就要求住在校里,因为周礼堂是以勤朴治校兼治家的,家里没有佣人,周太太忙忙碌碌地做饭烧菜,虽然有校役可以兼供差使,但也够忙的了,我们不好意思去吵扰,他的家就在学校隔壁,但是我们说住在校里自由些,周礼堂更不勉强,也就替我们腾出间房,品字式的放好三只小铁床。我们所用的被褥都是向学生们借的,有个女生指定要把她的淡红薄丝棉被借给我,我只好生受了,后来在告别之际托周礼堂代送两本《残月》,签上名字,听说她得了之后喜欢得很,天真而可感的女孩呀!

  我们相偕游后湖,扁舟轻轻的,月光如水,大家纵谈古今中外事毕,相对怡然。周礼堂说:朋友之乐有时候会逾于夫妇的。鲁思纯也以为然。只有潘子美道是朋友决比不上夫妇,后者是一体的,前者不过如萍水般偶然相逢而悠然罢了,哪得常相聚呢?又说男女之间绝对没有永久的友谊,到了某一个阶段,便要变质,否则就是破裂而不存在了。我说我是一个不寻常的女子,与男人做朋友便很好,做夫妇或恋人便不适当了。唉,我知道我是一个男性化的女子,所以常常吃亏。

  潘子美沉思有顷,摇头说道:“那也不是的。你是十足的女性,不过那是内在的。你在事业上愈得意,便愈会感到内心的寂寞与空虚。你常感到不满足,是吗?这不满足不是因为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而是需要有一个可敬爱的对象,使你得以甘心情愿地属于他。你是一个十足爱慕虚荣的女性,怀青!然而,然而你的眼界太高了,你本身的学识见解便不差,又富于观察力,所以容易瞧不起男人。是的,有时候你也许会对于某一个男人表示好感,但是那是欺骗的,不是对方欺骗你而是因为你久久找不到对象,着急了,胡乱认定一个人便加以幻想起来。但是你又不能像诗人般太富于幻想,永久幻想下去,睁开着眼睛做美丽的梦,你是着实的,不久迷雾消失了,男人的真面目也给你看出来了,你不能容忍下去。怀青,我很替你担忧前途……”

  话未说完,鲁思纯摆手说道:“别再肉麻了,我生平不知道爱与不爱,张天翼的小说里常称爱为哪个,我倒是很同意的。”

  说得周礼堂都笑起来了。

  当夜我们便缩在那间客房里,晚饭后,周礼堂夫妇都来陪着我们谈笑,说起这里的政治腐败情形,但是天下老鸦一般黑,别处又何尝不如此呢?据说有一个学者做物资局长,物价涨得实在不像样了,当局召他去责问,他呐呐解释这也是没奈何的事,当局赫然震怒道:“你要强辩?”

  他因不懂方言,误以为要把他枪毙了,便扑的一声跪在地上道:“家中还有八十岁老娘……”

  说得我忍不住笑起来了。

  客房的后面有竹丛,风吹索索有声,疑是鬼窥。于是大家又说鬼故事,潘子美说某一次有好几个人同在一起,其中有一人忽然面现惊惶之色,别人问他有什么事,他结舌良久道:“见鬼了。”

  又问鬼是什么样子的呢?他迟迟不能开口,半晌,这才以手掩面答道:“是一只大白面孔,耳目口鼻都无,只在当中挂着一条小辫子。”

  说得周太太害怕起来,鲁思纯劝他们夫妇先去睡了。

  我们三人又坐着谈,天南地北的故事也说倦了,只是谁都不好意思当着谁解衣径睡。良久,还是潘子美对我说道:“在客中计较不到这些,我们暂且出去,请你解衣睡吧。”

  鲁思纯也知其意,他们一同穿过竹丛到厕所去了,我也想小便,只暂不上床,等他们回来后,才移步出去。半途上有竹叶一片掉下来,我吓了,欲进不敢,欲退不能的,好容易匆匆完毕回房来,他们已经在脱衣了,我默默站在床前,不得好主意,过了片刻,还是潘子美跳下床来替我熄了灯,这才睡下。

  黑暗吞没了一切,我们便倾心吐胆地无所不谈。人生也许是烦恼的,然而我们的心地却灵空,忘却了所谓事业,忘却了上海的家,在千变万化的世界中,似乎只有我们的友情才垂永久而不变。

  秣陵之春郁郁地,我们都是现代人,不能长留在此尽情游玩,只好怏怏回来了,如黄莺给啭醒好梦,踪迹渺难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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