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三二 |
|
|
|
▼十三 我的家 我在西河头本想雇一只划船,但是孤零零的坐着下乡恐怕途中出毛病,还是搭坐大众化的大航船吧。船是破旧的一只,上面罩着篾竹篷;船里的客人大都衣服褴褛,脸色也憔悴,我瞧着竟是一个也不认识。他们大概也记不起我了,问我到哪儿去,我犹豫片刻只好实说了,又问我是哪家的姑奶奶,我不敢再告诉他们,只说我是那村的外甥女儿,多年不来探望娘舅了,竟也说不出他们的房名。我穿着一件普通的旗袍,外加厚呢大衣,他们的眼睛灼灼逼视我,仿佛认为就是奇装异服了,我也开始感到不安。 我想到那些天天为“争取大众利益”而呐喊的作家,假使他们穿着西装革履到乡下来,恐怕所谓大众只会嗤之以鼻而不知道此位正义文化人就是他们的救主吧?住惯都市的人们无论如何想同大众接近总是不可能的,他们的锦绣文章决不会入大众之目,即有几张破碎的报纸裹着花生米落到乡下的小店里来,购买的人在吃完花生米后,也会把它塞进敬惜字纸的龛里去焚化的。他们不大识字,看起字来太吃力,这真是无可奈何的事。 因此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也是一个写文章的,女人而写文章,那还了得,天下要造反了。虽然他们也羡慕女人会赚钱,说是有一个柳桥头的养媳妇,她的丈夫是白痴,公婆又穷,因此一狠心便让她去学绍兴戏了,现在可以赚几百元钱一个月哩。“她是唱悲旦吗?” 我忽然问,心中幻想着一个红颜薄命的女子,在台上哀哀欲绝的哭她心中真要哭的事。“不,”一个中年的男人回答我道:“她的面像南瓜一般,她是唱包公的。” 我听着不禁笑起来了。 满船的乡下人都跟着我傻笑起来,又黄又长的牙齿,瞧着令人恶心,我走出舱来,就独站在船梢瞧两岸浓黄成堆的油菜花,也有癞皮狗在汪汪叫,是陌上风景呀,我却起不了雅兴之类而只觉得凄惨与穷困。 我爱钱;真的,乡下地方太贫了,看起来连树木鸡狗都是没精神的。乡下人也真是太蠢了,什么都不知道,我同他们万万谈不来,而且他们也并不善良,怕强欺弱的,照要骗铜钱,只是他们的眼光太小了,手段太愚笨了,令人只觉得可厌,反不如侦探小说中之巨盗之能够予人以刺激甚至于崇拜,坏人的可爱处呀!我不能够在这种地方久留,见了母亲了,我要接她同到上海去住。 到了城门口,只见成群的军警在岸上坐着,有的在剥橘子,有的在说笑。他们瞧见航船过来了,便喝声“停住”,老大将船舶岸,便有几个穿灰色军装的兵跳到船上,他们的年纪似乎很轻,但是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地,我仍旧站在舱外,他们便吆喝着说要检查,我没带行李,只把皮箧打开给他们瞧,他们竟老实不客气的掏摸起来。皮箧里面其实没有什么,就是多带些钞票,我的心中不免惴惴起来。幸而他们倒还没有攫取,有一个兵把我的粉盒子拿出来说:“这是什么?” 我回答了,他便把它打开来看个究竟。又对着小镜子瞧自己的尊容,他的另一个伙伴取笑道:“看你一张鬼脸子,还照镜。” 他也回头啐那个人说:“你是小白脸?扑些香粉儿好不好?” 说着拈起我的粉扑子来便要往他脸上扑,我心里急了,他们更加洋洋得意,扬着粉盒子迟迟不肯还我。 如此经过三五次检査后,这才到本村了。我始终没有拿出潘长官给我的通行证来,因为路数摸不着,恐怕遇见杂牌军队反而会招麻烦。当时我在航船埠头上了岸,也不管众人的窃窃议论,紧步跑回家去。 我的家,是一所祖传的大宅。外面有篱笆围着,大门之前有一片晒场地及又种菜又种豆类的园地。但是我离家已有十年了,什么都已改观,竹篱笆大半毁坏,是乡人进来偷菜时给拆掉的吧,也许是有人买不起柴而来偷抽去当做燃料了,总之望过去是一片荒凉的,晒场上大概是久不晒谷,离离都是野草,园中也没有豆啦什么的。家中只有一个八十余岁的老袓母以及我的母亲,长房里伯父已去世了,堂兄也早殁,伯母疯瘫病年年卧在床上,虽有白发婆婆在堂,请安问膳是久已行不得的了,只有我母亲整年伴着姑嫜,自己也已经五十岁了,仍旧伏低做小。一家之中简直寻不出一个男人,也不见年青人,年青人都高飞远走了,只有老病衰弱的不忍离开故土,在敌人的魔掌下,苦苦挨度着日子。 我走近大门,心里不禁害怕起来。如侦探小说中的古屋似的,我怕里面会发生惨案,尸横遍地,蝙蝠在堂前飞。唉,我的母亲,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亲,而我们做孩子的却狠心地把她抛弃在这里已有七八年之久!想到这里我忽然孝心发动了,按照上海习惯轻轻地叩门,可是里面久久无人答应,我的心里不免又慌张起来了。究竟要不要自己推门进去呢?可怕的想象从我脑中浮泛起来,阴沉沉的屋子,楼上全是空的,永远不住人,老鼠夜夜在啃咬旧物,悉悉索索的,像有鬼魂出现般。 我一向怕望楼梯,一级一级往上耸,高而狭的,在尽头处仿佛有绿毛僵尸在睁眼瞧,发现生人便会直窜下来把我吞啖了似的。许多次做梦我都仿佛身在此古屋中,常常是阴暗的黄昏,楼梯头鬼影幢幢的,多可怕呀!然而我难道竟回到城里去吗?不会给潘长官笑话?这么大的人,又算是新派的,竟说出如此迷信的话来!又不孝,他们是世代崇拜曾国藩的,唉,曾国藩他们做着大官还这样爱好田园生活,我却总觉得心里害怕,但到了此时也没奈何,还是推门进去喊吧。 我走进去了,不敢关大门,恐怕等一会逃不出来。屋里静悄悄,纸糊的窗都焦黄了,烟熏得久,也不换张新的。阶前没有鸡鸭,连猫狗的影踪都不见,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唉,佛堂里有一个老婆婆走出来了,那可不是我的祖母吗?我欢喜地喊一声:“祖母!” 她似乎耳聋,没有听清楚,竟自不作理会。我又跑上前去喊她,她这才发觉有人,问一声:“谁呀?” 我几乎急得要哭了,便说:“我是阿青呢,祖母,你不认识我了吗?” 她仍旧摸不着头脑,因为我此次动身是骤然决定的,没有写信通知过她们,她无论如何想不到的,只含糊说:“阿青吗?阿青是我的长孙女儿,她现在上海呢。” 我正要告诉她,我就是阿青,另有一个头发灰白的婆婆出来了,瞥见我,不禁惊呼道:“阿青回来了吗?唉……” 她的眼泪直流下来了。 我走上前去叫声“妈!” 心里只觉得酸痛万分。祖母对着我们发愣。母亲看见了,知道她已认不清,便对她大声说道:“婆婆,是阿青回来了呢。阿青来了!” 祖母这才揉着眼睛说道:“真是阿青吗?我道怎么会有一个穿外国衣裳的女太太冲进这屋子里来呢。阿青,你也变了样了,从前是穿着短裙子,大腿怪粗的女学生,如今看起来像阿凤了。” ——阿凤是我的七姑母,唉,我老了吗? 母亲大概是想到离婚的事,她忽然呜咽着说:“阿青,想不到你会如此命苦,是我害了你了。” 我不敢接下去答,只假意装出小孩脾气说道:“妈,你快给我去找吃的东西吧,我的肚子饿了。” |
| 太玄书阁(xuge.org)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