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三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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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了不禁苦笑道:“那不是能力高与低问题,而是命运好与坏问题。我可决不是生来就会写文章的,而是中途离婚了,只好试卖稿过活。我也不相信一般所谓好福气的太太就只会吃现成饭而不能做别的事,假使你们男人就此死掉了,看她们不一样活下去吗?” 鲁思纯笑道:“活是大概总也会活下去的,不过我们做男人的似乎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其实她们自己倒是不以吃现成饭为乐的,我的太太很羡慕你呢,因为你有自立的能力,有人赞美有人捧,有一次我对她说起你的遭遇实在可怜,丈夫未免太对不起你了。她便愤愤地答道:你倒知道同情苏小姐,就不肯同情或可怜一下自己的太太吗?她虽然失去丈夫的爱,但有你们这般好朋友在安慰她,已经很幸福了,然而我呢?……” 我听了默默无语,心想鲁太太的话也是靠不住的,我只听见职业妇女一有机会便结婚而放弃其原来职业了,却不曾听见家庭妇女未与丈夫吵架,或没有经济困难情形而肯自愿放弃家庭来到社会上服务的。她这种话,即使不是得意忘形的自豪语,便也不过是偶思螺蛤罢了,何尝会真心想如此呢,偏有鲁思纯肯相信她,他是什么都肯相信太太的,哼,瞧你死了她会不去另嫁人?也许不会的,那是因为她老了,不很好看,人家不要她……唉,女人再嫁本来是难的,就如我自己呢,别再去挖苦人吧。 欣然而去的,却又郁郁地回来了。次日,我在蓝天咖啡馆里闲坐,思思量量的,觉得生活实在空虚而无聊。别人都有一个家,是的,他们都为维持家的责任而忙碌着,然而我呢?为艺术而写作?笑话!为社会而出版?更不要欺人欺己了。写文章是为了赚钱,出版也无非是为了赚钱,其中自然还有些出风头的意义在内。然而如今钱也赚到手了,风头出也过了,又为什么而忙忙碌碌呢?我回答不出,只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惰性吧,我仍不肯罢休。 “苏小姐!” 邻座有一个胖胖绅士在招呼我。他的头发是稀薄的,齐往后梳,显得整洁而大方,咖啡色的西装,质料很高贵,式样也适合身材,他该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物吧,看去很面熟,却又想不起他的姓名来了。 “我姓赵,”他微笑着到我的对面来:随手在衣袋内摸出一张名片给我,我抱歉地笑着,移眼向名片观看时,上面清楚地印着“赵瑞国”三字,还有几项官衔,大概是什么厅长什么委员之类,我故意不作理会,只向他说声:“哦,原来是赵先生。” “我们曾在世界饭店碰面过,你同徐光来鲁思纯潘子美先生他们在一起,是吗?” 他不慌不忙地说。 我只含糊点头。也许是有这么一个人,他们替我介绍过了,但是我却始终不曾留意,多坏的记性呀。今天既然当着面,却也不好不敷衍,只得随便同他谈谈:“赵厅长近来很忙吧?” “哪里哪里,我这次来上海只为了一些小公事。” “真是的,一个做官的人整年为国为民……倒不如我们这种没用的老百姓舒服。” “苏小姐说的哪里话来,你是大作家……”总之都是这么俗气的一套。 后来我向他告辞说,我要先回去了。他替我付清了账,说是等一个朋友谈些事,回头他当坐汽车来接我同吃饭,并问我家住在哪里。我再三推辞说不必吧,他再三的要求,我只好把地址告诉他了。 回到自己的公寓里,我觉怪无聊。整天的做事赚钱,同男人交际,但是那可大都限于业务的,间亦有友谊,甚至于可以说有些超友谊,可是,就这么着又能给予我一些什么安慰呢?我所需要的是固定的家与终身的伴侣,唉,那些都是我曾经有过的,然而现在已没有了,我恋念它,渴望着它呀! 一切荣华富贵都如镜里月,水中花,是可望而不可触的,我要摆脱一切虚荣,只要一个可靠的归宿,然而……人家可肯相信你呢?一个女人浪漫出名了,精明能干出名了,哪有人肯娶你呢?即使他肯,他又怎么敢呢?即使他敢,他又何犯着呢?只有无知的老实人,他肯崇拜偶像,爱慕一个鼎鼎大名的女性,然而这种人又怎么能嫁给他呢?连选择一个女人的眼光都没有,又怎能立足于社会?那是他的幻想,幻想迟早要熄灭的,渐渐他懂得世故了,他会后悔的。我怎么可以利用人之弱点而骗嫁一个丈夫呢?而且结果吃亏的仍旧是自己。我得等待——等待真正的知己呀。 我想起谈维明说过的话:“假使有男人向你求婚,那是因为他不了解你;假使了解你,他就决不肯来娶你了,因为你是一个不安份守己的女人呀。” 情形真的会如此困难吗?我不相信自己会不肯安份守己,而是无份可安而己又不能守。我不是理智的女人,我是偏重情感的,精明能干也只为略加自卫而不是侵占别人,而且我的精明能干只是外貌而不是内心的,任何事情,结果终是我认吃亏,这也许正是所谓阿Q精神吧。 我又想到温静大方的赵瑞国,他是如此沉默寡言的,又不嗜声色犬马之好,住在家里该是一个好丈夫吧。听说他有一个美丽贤惠的太太,真是幸福极了,唉,恨不相逢…… 他来约我出去了,一同吃晚饭,大家谈谈说说,相当投机。“在上海可没有散步的地方,”他微笑着说,“同朋友叙谈呀,不是咖啡馆,便是跳舞场,餐馆,看戏,我真不爱那一套。” 我说:“假使你不嫌弃,就请常到我家里来吧。” 他迟疑半晌,问道:“你的客人不是很多吗?” 我告诉他虽然并没有很多的交际,然而潘子美他们总是天天往来着的。他默然不语。我这才想到他是一个官,不愿常遇见不相干的人,虽然他也常常见不到想要见的人。但女人却是例外,虽然不相干,也乐于接近吧。想到这里我开始暗嗔他的动机不纯洁,但从另一方面想,却也不免有些快感。 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我问他不要回任所吗?他说在沪还有公事接洽,耽搁些时不要紧的。有一天晚上,他照例坐着汽车来接我了,在蜀江川菜馆门首停下,他命保镖下去询问可有房间,保镖回来说是只有散座了,他便命车夫开到别处去,如此走了三四家,才在一家很讲究的锦心粤菜馆里坐下了,房间雅洁异常,他穿着蓝呢条子西装,烫得极挺括,头发似乎也刚剪过的样子,显得红光满面,我禁不住问:“今天有什么事吗?” 他微微摇头道:“不,什么事情也没有,我只陪你随便谈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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