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四七


  他又告诉我关于他自己这十余年来的生活,一帆风顺,只朝正路走。他有一个温柔而肯服从的太太,很爱他的,前年又替他养了一个玉雪可爱的男孩子。上帝为何如此厚于彼而薄于我呢?也许是他故意说着气气我的吧,然而又不像,他是如此诚恳而忠实的。我恨他,我恨他的好福气,也恨他不了解我的痛苦。他常提起自己幸福,目的似在劝我再嫁人,好好享受家庭的幸福,殊不知我又何尝不愿嫁的,事实上是求嫁而不得呀。但是他永远不会了解我,我也永远不能详细对他说,我只强自镇静着听他赞美自己的太太,不时的强笑,表示我是心里为他高兴着的。

  三番四次我要走,三番四次地他把我留住了。他的意思似乎是很关切我,然而,事实上却是他在折磨我呀!我听得够了。我是已经失去一切的人,菱菱还在病着呀!

  分手之际,我们约定明天下午五点钟再在这里谈。我始终不肯告诉他多丽公寓的住址,也没有问他这次来上海勾留在何处,我们就是这样的匆匆重逢,匆匆又走散了。

  次日午后,我果然悄悄地去瞧菱菱了。元元长大了许多,看见我,仍旧知道投身过来唤一声“妈妈”!菱菱睡在亭子间里,被褥都是旧的,房间很凌乱,她是跟着王妈睡的呀。元元也与她们同室,睡在对面的一张棕绷上,仍旧跟着老妈妈,据说这个房间里臭虫是很多的。

  我进去的时候,菱菱独个儿睡在床上,贤与那个女人已出去了,王妈在厨房里,老妈妈因为要照管元元,所以也不能陪她。她的脸孔通红的,连眼睛都带赤了。见了我就欠身起来要攀我,我俯身下去,用脸贴她的额,烫得厉害!我问王妈生病已几天了,她告诉我说已有三四天,床头还放着一块湿搭搭的花生糖,是她们怕她哭吵,留着哄她吃的。

  我知道这病势可是不轻,又恐怕元元也要被传染,正纳闷际,只听见一阵急促而沉重的皮鞋声上楼来,老妈妈慌张地对我说道:“少爷来了,如何是好呢?”

  果然贤的声音在房门口问道:“菱菱可是好了些吗?”

  他推门进来,我只好不自然地向他招呼。

  他倒也很和气地问我:“近来好吗?”

  我说谢谢你,因为路过此地,所以进来看看孩子,想不到菱菱病得如此,这病势看来可是不轻呢。我没提起昨天途遇王妈约定的话,免得人家因此为难。

  贤告诉我昨天已抱她去看过中医了,就是积食,不要紧的。我说:“同房间还有元元睡着呢,恐怕传染了不好;我想……我想你可以不可以把她交给我,等她病愈了再送回来呢?”

  贤迟疑半晌说:“也好的。”

  又问:“你家里有佣人吗?”

  我答说没有。他说:“这便如何是好呢?还是叫王妈跟你同去吧,这里有老妈妈在着,我另外再去找一个做粗的得了。”

  这样便决定下来,菱菱禁不住笑了,我说:“她这个样子不知道还起得床吗?”

  菱菱听见了娇声嚷道:“妈妈我会走的,我跟你去好了。”

  说完挣扎着要起来,浑身发抖的。我就替她穿上了衣服鞋袜,又叫王妈也带些应用的东西,我对贤说:“这样就早些走吧,免得让你的爱人回来瞧见了不便。”

  贤沉着脸说道:“那是不相干的女人,你别瞎猜疑。”

  我更不说话,王妈喊了三轮车进来。

  巷堂里面有许多人站着,熟悉的都向我招呼,我觉得有些窘,就催车夫快走。元元站在后门口,见我抱着菱菱要去了,他便攀住车轮大哭道:“元元也要跟妈妈去呀!元元也要跟妈妈去呀!”

  我再三哄他下次再来陪,他不信,仍旧哭着要去,我只好硬着心肠叫老妈妈叫他抱开去了,车轮向前转动过去,我的心将碎,只听见贤与老妈妈在哄着元元进去,声音也带些呜咽。

  这天我就忙着替菱菱延医服药,又把她的血液及大小便送到化验所去,竟把这个五点钟的约会完全忘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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