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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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孤寂生活 菱菱病了四星期,经医生验明是伤寒,每天除服退热强心等药外,更须打维他命C,葡萄糖,及小牛肝针。那时候西药的来源不畅,我为她几乎用完了全部积蓄,贤则是从来不曾来探望过,他已遗忘了她吧?还是怕我会向他索钱?最后还是王妈回去拿她自己的东西时,老妈妈告诉她说是春玉小姐知道菱菱给我接去了,同他不依,哭吵过几次,说是离了婚的女人还要找上门来,又说菱菱要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家里,逼着要贤去抱回来,贤总算没有依她这么做,不过答应永不来瞧我们,也不再让我们母女俩上他的门来。我想谁又高兴上你家的门呢?只要把元元再交给我,我便永世也不会来理睬你们的了。 说起元元,王妈又告诉我说那天自我抱着菱菱去后,他简直哭得泪人儿一般。以后每瞧见三轮车进巷堂来便要神经过敏地喊:“呀,妈妈同姐姐回来了!” 经老妈妈告诉他说不是的,他这才失望地不再言语了。他们家里新近又添用了一个高妈,是春玉小姐自己找得来的,同老妈妈不对,常在那女人的跟前搬弄是非。老妈妈同王妈说是若不看在元元面上,她可再也不愿意留在那儿了。现在元元见了高妈也非常害怕,每同老妈妈说一句话,总要关照一句:“别让高妈听见呀!” 这天王妈去拿东西时,元元拉着她的衣角说:“王妈你回来了吗,这可是真好,高妈可以滚蛋了。” 王妈不该照直言告诉他说不是的,她还要回来服侍菱菱呢,元元听着哭起来道:“妈妈怎么从此不来了呢?她抱了姐姐去,就此不要我了吗?” 老妈妈哄他说:“你快别作声呀,高妈听见了又要去搬嘴。——元元只要学乖,大起来做了官可以去找妈妈的。” 他这才不敢再言语了。 多可怜的孩子呀!但是我只好用全心力照管菱菱,测量温度哩,喂粥汤橘子汁哩,记录大小便状况哩,日继以夜,我辛苦得消瘦不堪了。好容易盼到她痊愈了,王妈不肯再回去,就自留在我们家。有一天我对她说要偷偷地去瞧元元,她说对面三号里的宋老先生顶和蔼的,可以在他家相会。我听从她的话,便到宋老先生家里把来意说明了,宋老太太很同情我,便叫女佣替我去找元元来。我想叫他来时恐怕给春玉小姐知道了,害得他们邻居不和睦,还是自己在窗口里张望着吧。 那时春玉小姐的爸妈兄弟姐妹都索性搬到贤家里来住了,大家把元元视作眼中钉,不许老妈妈陪着他玩,说是这么大的孩子还要人领着呢,让他独个儿在巷堂里外瞎跑。我在宋家的窗口望了多时,只见元元端着小木凳出来了,衣服破旧,脚上只穿着一双木拖。我仰首到窗外向他招手,他起初不留意,我只好喊一声“元元!” ,他抬起头来,笑了,连忙丢下木凳,飞奔到宋家来。在进门的时候还跌了一跤,木拖甩到三尺远,由宋家的女佣替他拾起来穿好了,我便领着他到附近的小吃店里去。在吃点心的时候,元元从窗口往下望,瞧见一辆机器脚踏车驶过,他便指着说道:“元元大起来了要叫爸爸买机器脚踏车,嘟嘟坐着来寻妈妈。” 我听着很是伤心,吃完东西把他送回家去,在路上他要买面小铜锣,我恐怕给什么春玉小姐瞧见了问起来不便,因此没答应他。送到巷堂口,我叫他快些自己跑进去吧,他挨着我不肯开步,我再三带哄带推地叫他快走,他真是一步一回头地只得哭丧着脸去了,等他的影子不见了的时候,我忍不住掉下泪来,良久始用手帕拭干,再到宋家去告辞并道谢,宋老先生夫妇俩也为之唏嘘不置。 后来这件事终于给春玉小姐知道了,老妈妈很受申斥,说她不好好地管牢元元。老妈妈顶嘴说:“你们不是关照过,这么大的孩子可以不用常看管了吗?” 他们心中更加痛恨她,从此我便不敢再去偷瞧元元了。我们三个人静静地住在多丽公寓里,盼望赵瑞国忽然会回来,可是他却始终没回来过,公寓的租金又涨价了,手头现款愈来愈少,因此我便同王妈商量,想把这里的房间顶出去了,仍旧住到蓝思安路去,因为那面交通方便而且租金低廉。腊冬又至了,一时没有受主,我只好登报召顶。又因为怕招摇不便,所以登的是英文报纸。有一天来了一个装束浓艳的女人,她见了我第一句便问:“你们住在这里要带照会吗?” 我听了简直莫名其妙,问她说的是什么照会。她这才详细解释给我听,说是她住在本楼下面多丽饭店的房间里,警察常要来查夜,她们做咸水妹也要带照会的。我仿佛受了很大的侮辱,但也只好不与计较,告诉她这里是公寓房间,是私人的,与公共场所如旅馆之类不同。她这才弄明白了,心里很想要,讨价还价的结果决定是顶费二千美金,她又告诉我那个外国朋友待她多么好,还要替她买各种陈设的东西哩,我听了心中很悲伤,一个有高等知识的女人在出顶房子,为了钱,而另一个下等的咸水妹却把钱看得满不在乎地顶进去了。 离开了这个清幽的房间,我们三人就回到蓝思安路来了。我把一千美金放在保管箱里,另外一千便售去陆续抵作家用。我平日很少出去,也没有客人来看我们。旧历新年到了,仅来一个婉娴姐,她是我的堂嫂,也是我的老同学,现在银行里当一个小职员,就住在银行的女宿舍里。我们谈起茫茫的前途,她说:“一切都是空的,我劝你还是省吃俭用,老起来积几个钱回乡下住去吧。” 我说:“我可是无家可归的,夫家已断绝了,娘家也无颜再回去。” 她叹息道:“这又不是你的过失,遇人不淑本来是件无可奈何的事呀。至少我总谅解你的,假使你不嫌弃的话,老来我们结个伴吧。” 我说我是永远不要回N城去的,她默然良久,又叹息道:“我从前又何尝不是如此想呢?不过人是一年一年的老起来,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我现在倒是很希望能够早日回到N城去过家居生活了。” 我说:“过家居生活就怎样呢?” 她笑道:“自然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浇浇菜,收收租,侍奉婆婆到百年之后罢了,她也是怪可怜的。这样一来,我就死去也可以向你哥哥有个交代了。” 我听着觉得很凄惨,就说:“一个人就是死也要死得舒舒服服呀。” 她更正道:“不是死得舒服,是要死得安静,我觉得一个女人白了头发还要天天轧电车上办公厅去多苦恼呀,我只想安安定定地坐在家里吃一口苦饭,只可惜币值太不稳定了,辛辛苦苦积蓄下来的钱,几个月以后便又算不了什么。” 我摇头说道:“如此奄奄无生气的日子我是过不来的,好歹总得找个人结婚……” 她连忙摇手止住道:“青妹,千万别如此想,你已经有儿有女,还是好好地设法抚育他们吧,长大起来结了婚早些给你养孙子。” 我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要抱什么孙子呢……” “那是你的年纪还轻之故。” 她说:“当你做少女的时候,你也不会想到需要儿女的,可是后来养出来了,你便心甘情愿地为他们牺牲一切。将来你老了,你也一定最爱小孙孙的。唉,小女孩子可是多好玩呀,我恨自己没有生育,打算将来积些钱,要到育婴堂里去领一个来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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