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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二十 十二因缘空色相

  在这百般无聊的时期时我却遇见了两个人:一个是中学教员童于道,一个是四十来岁的军官谢上校。

  童于道是松江的乡下人,松江沦陷了,他便八年不肯进城,说是谁肯向鬼子脱帽呢?这次胜利以后,他很高兴地上城来逛了,在无意中竟看到我的《残月》,惭愧得很,他竟深深地被感动了。后来他又辗转打听到了我的住址,他有一个姑丈在上海当军部的高级参谋,他便到上海来找他,住在他的家里,然后竟到蓝思安路来见我了。

  大出乎我意外的,在一个雨蒙蒙的早晨,我忽然听见有人敲门。

  我跳下床去把门开了,一个穿着蓝布罩衫,腋下挟着一把橘红油布伞的中年人走了进来,我还以为他是走错人家的呢,便问:“你找谁呀?”

  他恭敬地向我鞠躬毕,说道:“这里可有一位苏怀青先生么?”

  我心中狐疑,又问:“你是哪一位呢?”

  他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答道:“我姓童,贱字于道,因为很羡慕苏先生的文章,所以特地从松江跑到上海来求见的。”

  我笑道:“不敢当,我就是姓苏的,童先生请坐一会吧,待我穿整齐了衣服再谈。”

  他端端正正地危坐在沙发上了。

  他所说的话很平常,夹着乡土音,听起来也比较很吃力的。而且他说的时候又不讲究条理,每种极小的事情,他也会“自从盘古开地”地说起,说到中途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了,但是我还是耐心地听他说,因为他是如此的诚恳呀。

  他的姑丈要留他在上海机关里做事,他坚决地不愿,最后总算答应在华光中学教书了,从此我们常往还。他对于上海是什么都不熟悉的,出去购买一些东西,也要央我陪着走,有时候我实在没得空,就把地名详细指示他听,他似乎很畏缩,问之再三,还是不敢独去,说是等待你有空的时候再说吧,我的心里暗想:“你的身边没有钱,不怕人家抢你的;你又不是一个女人,恐怕歹人会把你强奸了;堂堂男子汉出去走一段路,为什么要胆怯如此呢?”

  只是这话也始终没有对他说出过口。

  有一天,他说定要约我同出去吃饭,沿着蓝思安路走过去,他没有喊车子,我也不好意思说跑不动了。到了蜀江川菜馆附近,想起那是从前跟着赵瑞国来过,因为保镖进去问知只余散座了,他便不肯再进去,命汽车转变方向驶往锦心粤菜馆来,此情此景恍如在目前,然而赵瑞国却不知去向了,让我孤零零地独留在这儿彷徨着。然而童于道又哪里知道我的心思呢?他瞥见旁边有一家菜饭店,便喊道:“进去吃一碗菜饭吧,此地我与校中同事来吃过,菜倒是烧得很烂,油也放得顶多的。”

  我虽觉得他的话很纯洁可敬重,然而心中总不免怏怏。

  不久连他的姑丈也知道我了,特地请我前去吃饭。在座有一位新从外埠来沪的军官,经他姑丈的介绍,我才知道他就是谢上校。他的身材可以说是生得短小精悍,谈起话来,竟也是精通翰墨的。童于道的姑丈又说他是能够做旧诗的,我就向他讨诗稿看,他凭记忆即席抄两首七律向我请教,中有句如:“人自比花容易老,月终如梦不常圆”等,缠绵悱恻,有如李义山,使我为之感动不已。于是我们就谈到一切,他便关心地问我近日的起居生活,我也约略提起许多不得已,因此只好带着一个小女儿孤寂地居住着等话。

  席散后,童于道送我回家。我们在路上谈起谢上校,据童于道说,他是没有家眷的,大概在乱离中失散了,“他是一个很难得的军人。”

  童于道老实的说。

  我幻想着血淋淋的战场,阴的雾,渐渐出现了这么一个戎马书生,他是悒郁的,我不能想象他会英勇,斗争原是残酷的事呀。他孤零地寄身在一群粗鲁的人中,耳朵听得见的便是“老乡”“妈的冲呀”之类,怎么能够使他过得下去呢?他是痛苦的,我想。然则他为什么不脱离队伍呢?缺乏一个温馨的家,没有人软语安慰着他,没有人替他照料一切,他还是住在部队里比较便当,他是准备如此飘飘荡荡地过一世了么?不想家,不想有孩子,不想种种柔情与慰藉,他便是如此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

  杨柳又吐嫩牙了,大地春回,菱菱似乎又高了一寸。王妈常患咳嗽病,她总爱感慨似地说:“不行了呀,我老了。”

  我安慰她说:“不的。”

  然而自己心中也很焦急,一年一年地过去,花落花开都不管,两鬓不是转瞬便将变成霜吗?唉!我是因为闲暇时没有事做,常常吟咏他的诗呀。

  在一个寂寞的黄昏,我终于接到他的信了。信中寥寥的也没有什么话,只用古笺写了两首诗来,写的是:

  其一

  落尽梅花断雁迟,孤灯背坐雨丝丝。
  三千绮梦春常在,十二宫墙事未知。
  世故登龙应有术,文章憎命岂无悲。
  且将贝叶传心叶,不种夭桃种荔枝。

  其二

  远山近水柳含烟,春老莺啼落榆钱。
  万里长风归牖下,二分明月照窗前。
  髻装银凤飞还在,步作金莲去未残。
  梦里花枝多绰约,小姑居处有谁怜。

  是对现实生活的逃避?想象着辽远辽远的年代,我忽然白天做起梦来了。同时经济方面在入不敷出的状况下,一天一天的只会穷困下去,我怕谈起油盐柴米,只是望着白云深处,似乎有巍峨的宫阙,有额上点梅花,身体埋藏在五彩缤纷的古装里的美女,她们在如此幽幽地行走着,像长虹掠过天空,转瞬即归消灭了。继之而来的是骑着高头白马的英雄,像戏台上所扮演着的赵子龙,我最初想象中的值得崇拜的男人。

  我也知道一个人所希望着的东西一定就是他在事实上所得不到的东西,譬如说我自己吧,在十八岁上嫁了个年青漂亮的丈夫,当然他也爱我,然而我总嫌恨伉俪生活太平凡了,似乎委屈了我的天才,以及为人群社会而服务的大志;然而现在呵,我却只盼望有一个安逸温暖的家庭了,然而对象却又如此难找,造化作弄人又何如此之残酷呢?我想起那些花花绿绿的陈列在绸缎公司的柜窗里面的衣料,我常伫立凝望着,女伴自以为迎合我的意思的劝购的话是:“买一件给你的菱菱穿吧,这种粉红的料子给她做起衣服来定是很相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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