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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照记(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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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二十二〉我祖母十八岁的时候与她母亲合影。她仿佛忍着笑,也许是笑钻在黑布下的洋人摄影师。 我弟弟永远比我消息灵通。我住读放月假回家,一见面他就报告一些亲戚的消息。有一次他仿佛抢到一则独家新闻似地,故作不经意地告诉我:“爷爷名字叫张佩纶。” “是哪个佩?哪个纶?” “佩服的佩。经纶的纶,绞丝边。” 我很诧异这名字有点女性化,我有两个同学名字就跟这差不多。 不知道别处风俗怎样,我们祭祖没有神主牌,供桌上首只摆一排盖碗,也许有八九个之多。想必总有曾祖父母。当时不知道祖父还有两个前妻与一个早死的长子,只模糊地以为还再追溯到高祖或更早。偶尔听见管祭祀的老仆嘟囔一声某老姨太的生日,靠边加上一只盖碗,也不便问。他显然有点讳言似地,当着小孩不应当提姨太太的话,即使是陈年八代的。每逢“摆供”,他就先一天取出香炉蜡台桌围与老太爷老太太的遗像,挂在墙上。祖母是照片,祖父是较大的油画像。我们从小看惯了,只晓得是爷爷奶奶,从来没想到爷爷也有名字。 又一天我放假回来,我弟弟给我看新出的历史小说《孽海花》,不以为奇似地撂下一句:“说是爷爷在里头。” 厚厚的一大本,我急忙翻看,渐渐看出点苗头来,专拣姓名音同字不同的,找来找去,有两个姓庄的。是嫖妓丢官后,“小红低唱我吹箫”,在湖上逍遥的一个?看来是另一个,庄芲樵,也是“文学侍从之臣”,不过兼有言官的职权,奏参大员,参一个倒一个,一时满朝侧目。李鸿章——忘了书中影射他的人物的名字——也被他参过,因而“褫去黄马褂,拔去三眼花翎。” 中法战争爆发,因为他主战,忌恨他的人就主张派他去,在台湾福建沿海督师大败,大雨中头上顶着一只铜脸盆逃走。 李鸿章爱才不念旧恶,他革职充军后屡次接济他,而且终于把他弄了回来,留在衙中作记室。有一天他在签押房里惊鸿一瞥看见东家如花似玉的女儿,此后又有机会看到她作的一首七律,一看题目《鸡笼》,先就怵目惊心: “鸡笼南望泪潸潸,闻道元戎匹马还。一战何容轻大计,四方从此失边关。……” 李鸿章笑着说了声“小女涂鸦”之类的话安抚他,却着人暗示他来求亲,尽管自己太太大吵大闹,不肯把女儿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囚犯。 我看了非常兴奋,去问我父亲,他只一味辟谣,说根本不可能在签押房撞见奶奶。那首诗也是捏造的。 我也听见过他跟访客讨论这部小说,平时也常跟亲友讲起“我们老太爷”,不过我旁听总是一句都听不懂。大概我对背景资料知道得太少。而他习惯地衔着雪茄烟环绕着房间来回踱着,偶尔爆出一两句短促的话,我实在听不清楚,客人躺在烟铺上自抽鸦片,又都只微笑听着,很少发问。 对子女他从来不说什么。我姑姑我母亲更是绝口不提上一代。他们在思想上都受五四的影响,就连我父亲的保守性也是有选择性的,以维护他个人最切身的权益为限。 我母亲还有时候讲她自己家从前的事,但是她憎恨我们家。当初说媒的时候都是为了门第葬送了她一生。 “问这些干什么?”我姑姑说。“现在不兴这些了。我们是叫没办法,都受够了,”她声音一低,近于喃喃自语,随又换回平常的声口:“到了你们这一代,该往前看了。” “我不过是因为看了那本小说觉得好奇,”我不好意思地分辩。 她讲了点奶奶的事给我听。她从小父母双亡,父亲死得更早。“爷爷一点都不记得了。”她断然地摇了摇头。 我称大妈妈的表伯母,我一直知道她是李鸿章的长孙媳,不过不清楚跟我们是怎么个亲戚。那时候我到她家去玩,总看见电话旁边的一张常打的电话号码表,第一格填写的人名是曾虚白,我只知道是个作家,是她娘家亲戚。原来就是《孽海花》作者曾孟朴的儿子! 她哥哥是诗人杨云史,他们跟李家是亲上加亲。曾家与李家总也是老亲了,又来往得这样密切。《孽海花》里这一段情节想必可靠,除了小说例有的渲染。 因为是我自己“寻根”,零零碎碎一鳞半爪挖掘出来的,所以格外珍惜。 〈图二十三〉我仅有的一张我祖父的照片已经泛黄褪色,大概不能制版。显然是我姑姑剪贴成为夫妇合影,各坐茶几一边,茶几一分为二,中隔一条空白。祖父这边是照相馆的布景,模糊的风景。祖母那边的背景是雕花排门,想是自己家里。她跟十八岁的时候发型服饰相同,不过脸面略胖些。 祭祖的时候悬挂的祖父的油画像比较英俊,那是西方肖像画家的惯技。但同是身材相当魁梧,画中人眼梢略微下垂,一只脚往前伸,像就要站起来,眉宇间也透出三分焦躁,也许不过是不耐久坐。照片上胖些,眼泡肿些,眼睛里有点轻藐的神气。也或者不过是看不起照相这洋玩艺。 《孽海花》上的“白胖脸儿”在画像上已经变成赭红色,可能是因为饮酒过多。虽有“恩师”提携(他在书信上一直称丈人为“恩师”),他一直不能复出,虽然不短在幕后效力,直到八国联军指名要李鸿章出来议和,李鸿章八十多岁心力交瘁死在京郊贤良寺。此后他更纵酒,也许也是觉得对不起恩师父女。五十几岁就死于肝疾。 我又去问我父亲关于祖父的事。 “爷爷有全集在这里,自己去看好了,”他悻悻然说。 是他新近出钱拿去印的,几部书页较小的暗蓝布套的线装书。薄薄的一本本诗文奏章信札,充满了我不知道的典故,看了半天看得头昏脑胀,也看不出所以然来。 多年后我听见人说我祖父诗文都好,连八股都好,又忙补上一句:“八股也有好的。”我也都相信。他的诗属于艰深的江西诗派,我只看懂了两句:“秋色无南北,人心自浅深。”我想是写异乡人不吸收的空虚怅惘。有时候会印象淡薄得没有印象,也就是所谓“天涯若梦中行耳。” “爷爷奶奶唱和的诗集都是爷爷作的,”我姑姑说,“奶奶就只有一首集句是她自己作的:四十明朝过,犹为世网萦。蹉跎暮容色,煊赫旧家声。” 那时候孀居已久。她四十七岁逝世。 “我记得扒在奶奶身上,喜欢摸她身上的小红痣,”我姑姑说。“奶奶皮肤非常白,许多小红痣,真好看。”她声音一低。“是小血管爆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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