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重访边城 | 上页 下页 |
对照记(4) |
|
〈图二十四〉我父亲我姑姑与他们的异母兄合影。 我姑姑替她母亲不平。“我想奶奶是不愿意的。” 我太罗曼蒂克,这话简直听不进去。 我姑姑又道:“这老爹爹也真是—!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比她大二十来岁的做填房,一个嫁给比她小六岁的,一辈子嫌她老。” 我见过六姑奶奶,我祖母唯一的妹妹,大排行第六。所以我看祖父的全集就光记得信札中的这一句:“任令有子年十六,”因为是关于他小姨的婚事,大致是说恩师十分器重这任姓知县,有意结为儿女亲家。六姑奶奶比这十六岁的少年大六岁(按照数字学,六这数目一定与她的命运有关),应是二十二岁。我祖母也是二十三岁才定亲,照当时的标准都是迟婚,因为父亲宠爱,留在身边代看公文等等,去了一个还剩一个。李鸿章本人似乎没有什么私生活。太太不漂亮(见图二十二),那还是不由自己作主的,他唯一的一个姨太太据说也丑。二子二女也都是太太生的。 与她妹妹比起来,我祖母的婚姻要算是美满的了,在南京盖了大花园偕隐,诗酒风流。灭太平天国后,许多投置闲散的文武官员都在南京定居,包括我的未来外公家。大概劫后天京的房地产比较便宜。 我姑姑对于过去就只留恋那园子。她记得一听说桃花或是杏花开了,她母亲就扶着女佣的肩膀去看——家里没有婢女,因为反对贩卖人口。——后来国民政府的立法院就是那房子。 “爷爷奶奶写了本食谱,”我姑姑说。她只记得有一样菜是鸡蛋吸出蛋白,注入鸡汤再煮。我没细问,想必总是蛋壳上钻个小孔,插入麦管之类,由仆人用口吸出再封牢。鸡蛋清的凝聚力强,恐怕就钻两个孔也还是倒不出来。而且她确是说吸出来。《红楼梦》上叫芳官吹汤小心不要溅上唾沫星子。叫人吸鸡蛋清即使闭着气,似乎也有点恶心。 我祖父母还合著了一本武侠小说,自费付印,书名我记不清楚是否叫《紫绡记》。当时戚友圈内的《孽海花》热迫使我父亲找出这部书来给他们与我后母看。版面特小而字大,老蓝布套也有两套数十回。书中侠女元紫绡是个文武双全的大家闺秀,叙述中常称“小姐”而不名。故事沉闷得连我都看不下去。 我祖父出身河北的一个荒村七家岮,比三家村只多四家,但是后来张家也可以算是个大族了。世代耕读,他又是个穷京官,就靠我祖母那一份嫁妆。他死过两个太太一个儿子,就剩一个次子,已经大了,给他娶的亲也是合肥人,大概是希望她跟晚婆婆合得来。 我父亲与姑姑丧母后就跟着兄嫂过,拘管得十分严苛,而遗产被侵吞。直到我父亲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兄妹俩急于分家,草草分了家就从上海搬到天津,住得越远越好。 我八岁搬回上海,正赶上我伯父六十大庆,有四大名旦的盛大堂会,十分风光。 一九三〇中叶他们终于打析产官司。我从学校放月假回来,问我姑姑官司怎样了。她说打输了。我惊问怎么输了,因为她说过有充分的证据。 “他们送钱,”她简短地说。顿了一顿又道:“我们也送。他们送得多。” 这张看似爷儿仨的照片,三人后来对簿公堂。再看司法界的今昔,令人想起法国人的一句名言,关于时移世变:“越是变,越是一样。” 当时我姑姑没告诉我败诉的另一原因是我父亲倒戈。她始终不愿多说,但是显然是我后母趋炎附势从中拉拢,舍不得断了阔大伯这门至亲——她一直在劝和,抬出大道理来说“我们家弟兄姊妹这么多,还都这么和气亲热,你们才几个人?”——而且不但有好处可得,她本来也就忌恨我姑姑与前妻交情深厚,出于女性的本能也会视为敌人。 不过我父亲大概也怨恨他妹妹过去一直帮着嫂嫂,姑嫂形影不离隔离他们夫妇。向来离婚或失恋往往会怪别人,尤其是家属,不过一般都是对方的亲属。 〈图二十五〉我祖母带着子女合照。 带我的老女佣是我祖母手里用进来的最得力的一个女仆。我父亲离婚后自己当家,逢到年节或是祖先生日忌辰,常躺在烟铺上叫她来问老太太从前如何行事。她站在房门口慢条斯理地回答,几乎每一句开始都是“老太太那张(‘辰光’皖北人急读为‘张’)……” 我叫她讲点我祖母的事给我听。她想了半天方道:“老太太那张总是想方(法)省草纸。” 也许现代人已经都没见过卫生纸流行以前的草纸,粗糙的草黄色大张厚纸上还看得见压扁的草叶梗,裁成约八寸见方,堆得高高的一叠备用。 我觉得大杀风景,但是也可以想像我祖母孀居后坐吃山空的恐惧。就没想到等不到坐吃山空。命运就是这样防不胜防,她的防御又这样微弱可怜。 沉默片刻,老女仆又笑道:“老太太总是给三爷穿得花红柳绿的,满帮花的花鞋——那时候不兴这些了,穿不出去了。三爷走到二门上,偷偷地脱了鞋换上袖子里塞着的一双。我们在走马楼窗子里看见了,都笑,又不敢笑,怕老太太知道了问。”那该是光复后搬到上海租界上的房子,当时流行走马楼,二层楼房中央挖出一个正方的小天井。 “三爷背不出书,打!罚跪。” 孤儿寡妇,望子成龙嘛! 我父亲一辈子绕室吟哦,背诵如流,滔滔不绝一气到底,末了拖长腔一唱三叹地作结。沉默着走了没一两丈远,又开始背另一篇。听不出是古文时文还是奏摺,但是似乎没有重复的。我听着觉得心酸,因为毫无用处。 他吃完饭马上站起来踱步,老女佣称为“走趟子”,家传的助消化的好习惯,李鸿章在军中也都照做不误的。他一面大踱一面朗诵,回房也仍旧继续“走趟子”,像笼中兽,永远沿着铁槛兜圈子巡行,背书背得川流不息,不舍昼夜—抽大烟的人睡得晚。 我祖母给他穿颜色娇嫩的过时的衣履,也是怕他穿着入时,会跟着亲戚的子弟学坏了,宁可他见不得人,羞缩踧踖,一副女儿家的腼腆相。一方面倒又给我姑姑穿男装,称“毛少爷”,不叫“毛姐”。李家的小辈也叫我姑姑“表叔”,不叫表姑。 我姑姑说我祖母后来在亲戚间有孤僻的名声。因又悄声道:“哪,就像这阴阳颠倒,那也是怪僻。”我现在想起来,女扮男装似是一种朦胧的女权主义,希望女儿刚强,将来婚事能自己拿主意。 她在祭祀的遗像中面容比这张携儿带女的照片更阴郁严冷。 “二爸爸怕她。”我姑姑跟着我叫我伯父二爸爸。 “奶奶说要恨法国人,”她淡淡地说。 又一次又道:“奶奶说福建人最坏了。当时海军都是福建人,结了帮把罪名都推在爷爷身上。” 大概不免是这样想。后世谁都知道清朝的水师去打法国兵船根本是以卵击石。至今“中国海军”还是英文辞汇中的一个老笑话,极言其低劣无用的比喻。 西谚形容幻灭为“发现他的偶像有黏土脚”—发现神像其实是土偶。我倒一直想着偶像没有黏土脚就站不住。我祖父母这些地方只使我觉得可亲,可悯。 我没赶上看见他们,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只是属于彼此,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看似无用,无效,却是我最需要的。他们只静静地躺在我的血液里,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 我爱他们。 |
太玄书阁(xuge.org)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