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雷峰塔 | 上页 下页 |
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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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畜牲嫁给人违反了天条,所以法海和尚就来降服白蛇。她的法力很高强,发大水抵抗。淹了金山寺,可是和尚没淹死。末了把她抓了,压在钵里,封上了符咒,盖了一个宝塔来镇压。就是杭州的雷峰塔。她跟书生生的儿子长大后中了状元,到宝塔脚下祈祷痛哭,可是也没有别的法子。人家说只要宝塔倒了,她就能出来,到那时就天下大乱了。” “雷峰塔不是倒了么?”葵花问道。 “几年前倒的。”秦干郁郁地说道。 “是了,露小姐上次到西湖就是瓦砾堆,不能进去,”葵花说,“现在该倒得更厉害了。” “难怪现在天下大乱了。”何干诧道。 “哪一年倒的?那时候我们还在上海。嗳,就是志远说俄国老毛子杀了他们的皇帝的那一年。”葵花道。 “连皇帝都想杀。”佟干喃喃道。 “这些事志远知道。”何干赞美道。 “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秦干套用古话。 “我们呢,我们只听说宣统皇帝不坐龙廷了。”何干说,“不过好像是最近几年才真的乱起来的。” “雷峰塔倒了,就是这原故。”葵花笑道。 “有人看见白蛇么?”琵琶问道。 “一定是逃走了。”葵花道。 “都不知道她现在在哪么?” “哪儿都有可能。像她那样的人多了。”葵花嗤笑道。 “那么美么?” “多的是蛇精狐狸精一样的女人搅得天下不太平。” “有时候她还变蛇么?” “还问,”秦干道,“就爱打破砂锅问到底。” 男佣人的房里传来的灯光声响很吸引人。琵琶走过去,立在门口。 “回来,陵少爷。里头太热了,又出一身汗,澡就白洗了。” 琵琶没注意弟弟跟在她后头,这次拿她做掩护,蹦蹦跳跳进屋去了。 “琵琶小姐,你想谁赢钱?”王发从麻将桌上喊。 她想他赢钱,可是她也喜欢志远。 何干来到她背后,教她说:“大家都赢钱。” “大家都赢钱,那谁要输钱?”厨子说。 “桌子板凳输。”何干套了句老话。 琵琶走过去,到志远记账的桌上。有次傍晚何干带她过来,跟志远说:“在她鼻孔里抹点墨,说是止血。一个冬天靠着炉子,火气大。”志远拿只毛笔帮她点上墨,柔软的笔尖冷而湿,一阵轻微的墨臭。从那时起她就非常喜欢这个地方,每天晚上进来拿纸笔涂涂抹抹,很熟悉屋子里的气味,甚至熟悉了微咸的墨味。 “有纸么,志远?” “他们忙,别搅糊人家。”何干说。 “报纸底下。”志远说。 “又画小人了。”厨子老吴说,“碰!”他喊,大赚一手。 琵琶画了一族的青年勇士,她和弟弟是里头最年青的。砚台快干了。没上漆的桌子上有香烟烫焦的迹子,搁了杯茶,她把冷了的茶倒了一点。蚊子在桌子底下咬她。唇上的汗珠刺得她痒酥酥的。王发取错了牌,咒骂自己的手背运。花匠也进来了,坐在吱嘎响的小床上,一阵长长的咳声,从喉咙深处着实咳出一口痰来,埋怨着天气热。一局打完了,牌子推倒重洗,七八只手在搅。厨子老吴悻悻然骂着手气转背了。花匠布鞋穿一半,拖着脚过来看桌上一副还没动的牌。每个人都是瓮声瓮气的,倒不是吵架。琵琶顶爱背后的这些声响,有一种深深的无聊与忿恨,像是从一个更冷更辛苦的世界吹来的风,能提振精神,和楼上的世界两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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