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张爱玲 > 六月新娘 | 上页 下页 |
| 一五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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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短的音乐过程。啜粥声。) 一犯人:(蓬蓬拍伊背)嗳,吃完了让别人坐。 少:(笑)人家没吃完。伊凡今天吃三份。 犯:三份?连队长副队长都只有双份。 伊:信他胡说。 少:还有两碗不是你的? 伊:(低声)这孩子。反正不会两碗都给我。 少:船长骂人吃完了不走,他自己也不走。 伊:这儿暖和,懒得动。 副:(自长桌较远一端)伊凡—— 伊:(正等着这一声)呃,副队长。 副:这两碗你拿去。 伊:(喜出望外)哦—— 副:你自己拿一碗,还有一碗给戚沙送去。 伊:(安静下来)噢。(接碗啜粥) 少:看马贤科站在副队长跟前不走。 伊:这家伙,他知道多一碗。 少:只有船长什么都没看见。 伊:船长可怜,新来什么都不知道,照这样简直没法活命。 副:船长。——嗳,船长!(授以一碗麦片) 船:(茫然)啊?(如见奇迹)这一碗哪儿来的? 副:你拿去拿去。 (船啜粥声。) 少:马贤科气跑了。 伊:那家伙,要是便宜了他我倒不服气。 少:送给戚沙那碗还不是你的?人家有粮包,有好的吃。 伊:他也好久没收到了。 少:他们办公室成天坐着烤火,真是好差使。 伊:谁叫人家有咸肉送人情呢?(起,持一碗麦片向外挤)让开让开。 食堂勤务:(在门口拦住)嗳,嗳,碗不许拿出去。 伊:是送到办公室的。 (音乐桥梁。 (伊吱哑一声推门入。) 戚:不行,从客观的看法你不能不承认他是个天才。 老犯人:什么天才?老油子。 伊:(胆怯抱歉地微嗽)戚沙先生的饭送来了。 戚:(不经意地)噢。(叮当置匙入碗)《暴君伊凡》教堂那一场多么帅。 老犯:捧专制帝王,思想有毒素。 戚:不捧不行呃—— 老犯:捧专制独裁,迎合上头的口味,这叫拍马屁,不叫天才。 戚:(吃麦片)不过艺术不是内容,是技巧。 老犯:什么技巧也是白废。 (伊吱呀开门出。) 戚:嗳,你等等,碗拿去。(啜粥声) (音乐桥梁。 (发电站人声嗡嗡。伊来。) 聋:(喜悦地)嗳,伊凡,坐这儿烤火。 少:(喜悦地)队长回来了,把工作报告搞好了。 犯人A:大概戚沙帮忙来着。 少:人家戚沙的确有两手。 伊:不怪队长看得起他。 犯人A:其实搞来搞去还不是便宜了管事的,当犯人的顶多多拿几两面包。 伊:别看不起几两面包,差这么点就真活不了。 少:听队长讲故事。队长今天真高兴。 队长:吓死了,旅长叫我去。立正,敬礼!“红军士兵提乌林报到。”他一拍桌子:“红军是为劳动人民服务的,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富农的儿子。你欺骗苏维埃政府!”我一声不言语。我一年没写信回家了,不让他们找到我,也不知家里怎么样了。我那时候二十二岁,还小呢。 (寂静片刻。) 伊:(低声)借根香烟给我,明天一定还你。 队长:限当天晚上六点钟把我撵出部队。那是冬天,把我的制服剥了,发给我一套夏天的。给张证书:因为是富农的儿子退伍,叫我没法找事。也真巧,过了几年我充军到西伯利亚,遇见从前的大队长,他也判了十年。听他说旅长枪毙了。真是报应。 犯人A:那一阵子还好,人人都判十年。从一九四九年起,不管犯了什么都判二十五年。 船:二十五年还想活着出去? 伊:你别愁你那二十五年,将来的事说不定,我在这儿八年是真的。 聋:伊凡就快回家了。 少:他一只脚已经到家了。 伊:我还是一九四一年离开家的,去当兵。 副:这儿还不都是当兵让德国人俘虏了去,逃回来就硬说你是回来当间谍。 伊:什么战俘营、劳动营、特别营都待过了。 聋:(大声岔入)我逃走三次,三回都给德国人逮回去,耳朵打聋了。 伊:别说,我们这儿倒有样好处,可以随便说话。在北边劳动营,你只要叽咕一声外边洋火缺货,马上关监牢,加判十年。 少:这儿骂老胡子都不要紧。 伊:看守也管不了这许多。 聋:啊?骂谁? 少:老胡子。 聋:谁? 少:老胡子是谁都不知道? 聋:别处不像我们这么苦,不用号码,还有女人。 伊:哪有什么女人? 副:你老婆又不在这儿,干嘛吓得这样? (众笑。) 伊:咳!还是这儿,面包也多三两。这儿也还安静—— 马:(怪笑)这儿还安静?晚上睡觉都有小刀子杀人。 队长:什么人?打小报告的根本不是人。 (寂静片刻。) 副:队长是警告你呢,马贤科。 (汽笛声。) 队长:起来起来,和石灰浆。 (紧张忙碌的音乐。) 第五场 (敲铁条声当当当自远而近。) 众:放工了,放工了!(工作声继续:铲刀刮砖声,手车咿哑声,抛砖巨响。) 伊:刚干上了劲,倒又放工了。 队长:石灰浆!石灰浆! 聋:啧,刚和了一箱子石灰浆,留到明天都成了石头。 伊:大伙儿帮帮忙,别糟蹋了石灰浆。 船:(喘息推车上斜坡)这家伙诚心,把车子一歪,石灰浆撒了一半,好省力。队长,你另外派个人帮我,不要马贤科。 队:叫基督徒去帮船长。 副:基督徒! 队:马贤科去扔砖头。 少:队长,八十二队去交还工具了。 队:走吧,把石灰浆倒了算了,倒在这洞里,盖上点雪。 伊:队长,我这把铲子不用交还,我再砌两排。 队:好吧,叫聋子帮你。 副:伊凡,明年你放出去怎么办,我们没你不行呢。 队:(大笑)一定不让你走。 (众去。寂静中只闻风声、铲刀声。) 聋:得啦,走吧。(工作声继续)嗨,劳动英雄,再不走来不及了。……他妈的你不走我走啦!(掷铲奔下楼) 伊:(喘息)我马上就来,得找个地方把铲子藏起来。 (伊奔下斜板足音在空屋中震荡。稍一迟疑,移大石声,铲插入石隙摩擦声。伊奔出发电站赶上聋。) 聋:快点。 (二人跑步声为群众淹没。) 众:他妈的瞎了眼睛了,往哪儿挤? 伊:我们的人呢? 聋:我们一百零四队。 伊:我们给拉(音腊)下了。 众:(七嘴八舌)你们早干什么的?放工还不走?饿着肚子天亮干到天黑还不够?傻瓜,你等着,你嫌不够,再多判你二十五年。——去你妈的,跑这儿来混挤,狗杂种,操你祖宗八代。 聋:我操你祖宗八代,你才是狗杂种—— 众:(哄笑)嗳,一百零四队,你们的聋子是假的,让我们试出来了。 少:这边,这边。 伊:帽子都挤掉了。(俯拾) 聋:(不耐)嗳咦呀,又找什吗? 伊:(摸帽内)找我的针。 聋:啊? 伊:我的针别在帽子里。还好没丢。 看守:五个一排,五个一排。 聋:快点。排不上又得挨打。 看守:一、二、三、四、五、六……(淡出) 众:(七嘴八舌人声嗡嗡)少一个人。逃跑了。三十二队少一个人。谁?谁逃跑了? 伊:怪不得老不叫走,数了又数。 少:三十二队副队长跟着去找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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