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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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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母亲节到了,琵琶从报上知道。她在花店橱窗外观望。她母亲会了解送花的意义。她最爱芍药,花形与牡丹类似,但不如牡丹名贵,有牡丹婢之称。长圆形的花,鸡蛋黄似的花心,深粉红色复瓣,花瓣边缘像绉纸。瓶里插的六枝花里,有一枝最大最美。琵琶打量了许久,这才进店里指出来。 “那朵多少钱?” “三毛。”店员笑道,已经倾身去取了。 贵多了。三毛买朵花,还是花里的婢女。可现在又似乎是最适合母亲的礼物,连长相都像。 “这是我送妈的。”她把卫生纸包着的花送给了露。 “好漂亮。”露诧笑道。 “嗳,是母亲节。”珊瑚忙笑道。 “拿杯子装水,插起来。茎断了。”露喃喃道。 花朵太沉重,蒂子断了,用根铁丝支撑着。琵琶如遭电击,热血直往脑门冲,耳朵里轰然一声巨响。压根没想到该看看茎。她怎么那么傻,上了人家的当?露还一再告诫花钱要仔细呢。 “断了!”她大哭了起来。 “不要紧,放水里就好了。”露温和地说。 “就谢了!” “不会的。” 这次露倒没埋怨她粗心大意,丢三落四。芍药花在她床边小桌上盛开了好几天。 她有个英国朋友,叫汉宁斯,瘦瘦高高的,红通通的脸,是年青的生意人,正在学中文。常请露陪他去看新编正统戏,她会解说戏文。新戏都是爱国历史剧,演绎中国对抗蛮族入侵的故事,显然影射日本。戏院挤得水泄不通,演员是一夜的明星,汉奸出场观众喝倒彩,每一段振奋人心的言词就鼓掌。日本人的气息从四面八方吹向他们的颈项,还能享有这等的自由,观众无不心情激荡。汉宁斯是随着国际志愿军来的,下班之后就打电话来,要带露去看他打水球。露一边着装一边同珊瑚开心地聊着。 “老是水球。这一次是跟美国陆战队比。” “汉宁斯讲话我老听不懂。”珊瑚说,“嘟嘟囔囔的,一句话吞进去的倒有一半。” “不对,是话说到一半就笑,笑得后半截都不知道说了什么。不是好习惯。中国人说话老是讲一半不吉利。” “英国人说话谁不是那样,总不可能个个都短命吧。” “嗳,洋人可真能流汗。你看过他的衬衫吧?” “从颈子下面的卡其布都是黑的。” “跟他聊聊去。” “他又不喜欢我。” “他有时候会给别人那种印象,其实他是真正的朋友。” “英国人只要成了朋友,就会是真正的朋友。” “可怜的汉宁斯,他真的是个好人。”露说,若有所思。“留神。”她伸手到琵琶背后,从壁砖上剥下一方手帕,按在香水瓶上。 这一刻三人很亲密,就如同琵琶小时候,每个人都在该在的地方,琵琶看着母亲打扮准备出门,珊瑚在一旁闲聊。琵琶挤进洗手间,免得从客厅门那里看得到她。 “有谁来了,就说我是你阿姨。”露有一次这么吩咐她。 “可惜她长得太高了,不然就像了。”珊瑚笑着说。 “汉宁斯没关系,他知道。” 是不是他劝露别送女儿到英国去?说不定只要是真正的朋友都会这么劝她,琵琶心里想。母亲的男性朋友她都喜欢,也很为露高兴她的模样很年青。人生似乎变长了,也没有那么严酷,而不像露挂在嘴边说的那样,今天美丽,明天便枯萎死亡。不过年青人就该体贴,在这方面与别的地方为长辈挪出位置来。男性朋友与女性朋友当然没有什么不一样,只有那些老古董会对再平常不过的两性交往骤下结论。琵琶总觉得母亲在离婚前就恋爱过许多次,可她不肯外遇。“爱情是神圣的”,这句话是她那一辈的口号,他们才刚发现爱情与西方世界。这如今早已不同了。爱情在生活中退位了,在移植的过程中改变了。露负责帮侄女们挑男朋友,就这么抱怨过。 “你还真是投入。”珊瑚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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