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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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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是她们的母亲,要我介绍归国的留学生,还非得要归国的留学生不可。现在又换国柱跟我埋怨:‘我听见客厅里一个跑一个追,有点不放心。冯先生跟老大在里头。我走过门口,了一眼,手都伸进了她旗袍里,旗袍大襟的钮子都开了。我一急,就嚷了起来。’我问他嚷什么。‘没嚷什么。’他说,‘我真是急坏了,大概是喊着要报纸什么的,后来就叫小的进去陪他们。’” “嗳,时代真是不同了。”珊瑚道,“国柱自己以前就不是好东西,现在倒成了捍卫道德人士了。” “都该怪那些女孩子,哪有才进大门就让人登堂入室的。规矩就是规矩,一步也错不得。” “我听见她们说要嫁给高大的人,我自己倒是有点吃惊。”珊瑚呢喃道,又是好笑又挤眉弄眼的,“冯先生不够大。嗳,女孩子家说什么大不大的!” 琵琶听得摸不着头脑。要个高大的男人有什么秽亵的? “我们中国人不懂恋爱。”露道。 “所以人家才说一旦爱上了洋人,就不会回中国了。” “中国男人也不喜欢和洋人打交道的女人。” “还叫她水兵妹。” “幸好我不想再婚了。” “横竖中国男人也不娶离婚的女人。” “对,他们只知道少女。就说我的丫头葵花吧,连漂亮都称不上,国柱成天缠着跟我要。南京的表哥也问我要。这些人,心眼真坏。只要是少女就来者不拒。” “听说有些老手宁可要有年纪的女人。” “那说的是歌女,不一样。一般来说,少女一定有人要。法国人说少女淡而无味。女人要过了三十才真的显出个性来。” 过了三十,琵琶草草跟着念了一遍。人生都结束了,还要个性做什么?她想的不是母亲,她是例外。可是惊鸿一瞥法国这青春永驻的国度,看着母亲倒身向前,压在洗脸台上,向镜子里深深注视着,有那么一会儿琵琶觉得窒闷,中国的日常生活渐渐收拢了来,越是想挣脱越收得紧。第一次,她略微懂得为什么母亲总是说困在自己的国家里。 然而她仍没有把这事同露经常向珊瑚提起的菲利普这名字联想在一起。日子一天天过去,露也越来越常把他的名字挂在嘴边。 “嗳,你真该看看我的菲利普。”她笑道,“多英俊啊!” “他是念法律的?”珊瑚懒洋洋地问道,像是谈过不少次的声口。 “是啊,现在当兵去了。他们得服兵役。” “服多久?” “两年。他真怕会打仗,说他自己一定会打死。我走的时候,他说再也见不到我了。” 又一次她酸酸地说:“这样的事,当然是人一走就完了。” 琵琶花了很久的时间才看出母亲是同她爱的男人分离,泥足在这里,债主被迫与两个负债的人同住。不是发琵琶的脾气,便是向琵琶数落珊瑚的不是。 “看我在这儿,动弹不得,为的是什么?名义上是为了你,可是真正的原因呢?嗳哟。”她压抑下叹息,别开了脸,喃喃自语:“算了。” 她的侧面和颧骨石头一样,架在金字塔似的颈子与纤细的肩膀上。可谁也说不准她还能美多久。说不定她再也不能以同样一张脸面对菲利普了。知道是为了自己的原故,琵琶痛心得很。 每次法国来了信,露就取出她的法语字典。可是回信她总问珊瑚英语。 “我得用英文写,我的法文还不行。” 有时候她要琵琶帮她想个字。她会拿本书遮住半张信纸,再拿张纸遮另一半,只露出中间一行。写了一阵子之后,她将信锁进了抽屉。她这样是防谁看?显然是防女儿,她与珊瑚是无话不说的。琵琶从来没想到这一层,只是不喜欢,每次露锁抽屉,就别开脸看别处,心里畏缩着等着听钥匙叮叮响。 她把抽屉锁上,到弟弟家打麻将去了,钥匙忘了带去。琵琶进房间来,看见钥匙插在抽屉上,钥匙圈晃来晃去的。不知怎地,痛苦漫了上来,招架不住。要是我真干了什么,我也要知道是什么罪过,她向自己说。转动了钥匙,开了抽屉。两封蓝色航空信摆在最上层,一封是菲利普的法文信,她看不懂,另一封是露的英文信。琵琶匆匆看了一遍。信上写着: “菲利普达令, 收信两个礼拜了,本想立刻回信,只是太忙,事情太多,公寓要装潢,连学法文的时间也没有。你一定会骂我懒。我真想你,达令。你好吗?……” 结语是“堆上我的爱与百万个吻,你的露”。 底下一排的“×”,琵琶以为是为了隔开下文,可底下没有地方可写了。信中不像母亲的声口,文字却意味深长,要飞越重洋的原故,几乎像是电报。她赶紧放回去,锁上抽屉,皇皇然四下张望。 “我们中国人不觉得拆别人的信有什么。”珊瑚有次这么说。而露对琵琶说:“你父亲以前老爱拆我们的信。”笑得很温暖,发自胸膛深处。提起榆溪来她总是这么笑。 到头来琵琶也同她父亲一样坏。说也奇怪,这件事上的良心不安抵消了另一件事上的良心不安,她对菲利普的恶感也消失了。 她考试通过了,还是去不成英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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