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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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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还没回来?他是儿子,该由儿子做主。” 让他们吵,干脆我溜出去告诉表大妈,琵琶心里想。我不在乎,我不是这个小圈子里的人,我什么也不是。可是我欠她的情,她对我很好,到现在她还惦着我,还费劲地越过我妈的头顶跟我说话。我会到病人房里,除了林妈以外没有别人,表大妈怕她,我可不怕她。 可是她还是怕林妈,林妈名正言顺,保护垂死的病人不受打扰。她也怕搅扰了奄奄一息的病人,已经入土一半了。 露和珊瑚在告辞。还有时间冲进去,趁着有人拦下她之前,告诉表大妈。可是露会怎么说?事情已经够多了,不犯着再让她去搅浑水,让她母亲公然在亲戚面前丢脸。大家会说她没规矩,难怪她父亲会那样待她。她跟着母亲姑姑出去,到了楼梯口,很感到挫折,像一根没有重量的指头用力地戳,穿不透一张薄纸。下个两级楼梯,从阑杆上一俯身就能看见棺木,但是表大妈却永远不会知道,仿佛另一人的死亡是在她自己死亡的一年后,还是一百年后,两者并没有差别。永恒封闭了这短短的数阶。 琵琶再见到表大妈已是去庙里参加她的丧礼。到末了,没有人跟她说。露没去,因为沈家人会在。 “你爸爸最近也不知忙什么,”珊瑚向琵琶说,“先前在亲戚家见过他,谁也不理谁,可是他要见着你,不知道会怎么样。” 丧礼一切从简,大殿一隅只摆了张供桌,一整天吊唁的客人进进出出,向亡者磕头。明在孝帏后磕头回礼。等着磕头时,珊瑚同站在附近的客人闲谈。琵琶看见了枫哥哥,天津两个叔叔家的大孩子,两个叔叔长得很像,她不太分得清谁是枫哥哥的父亲。小时候到天津,他已经十来岁了,跟现在的样子就差不多了,高个子,很有威风,玳瑁框眼镜,长脸有红似白,难得开口说话。有一次他奶奶要他带琵琶与她弟弟到书店,随他们买想买的东西。琵琶的阿妈跟着去,怕他们乱要东西。 枫哥哥看过了一些纸镇、罗盘、自动铅笔,在玻璃柜下闪闪发光,琵琶看着觉得像是科幻小说里的玩意,水晶似的光游移闪烁。枫哥哥什么也没买,她很失望。店伙极为巴结,显然认得他是总长的儿子,枫哥哥草草嘀咕几句。琵琶不晓得他生什么气。他现在结婚了,是政治联姻,岳丈是他父亲政坛上的盟友。他的妻子耳朵有点聋,他也没抱怨,却执意要与家庭脱离关系,在上海一家银行找到差事,带着妻子独立生活。珊瑚认为他很了不起。 “他像是兼具了新旧两种道德观。”她说,“现在这些年青人正相反,家里的钱是要的,家里给娶的老婆可以不要。” 枫哥哥枫嫂嫂与秋鹤站在一块,见了琵琶招呼了声,照样说着他们的话。 “这里的事情一了结,明就要到北方了。”秋鹤在说。 “是么?” “北边情况怎么样?” “大不如前了,到处都是日本人。” “六爷还是隐居不出?” “爸爸谁也不见,就是这样还躲不过麻烦呢。” “日本人找麻烦?” “多半是旧日的部属来借钱。” “幸亏内阁的人不像从前的官,他们不带枪。” “也有人带了,好看家护院,有的跟日本浪人混在一块。” “我爸爸来没来?”琵琶低声问枫嫂嫂,她矮而不娇小。 她笑笑没应声,稳稳地站着,握着双手,长得漂亮,门牙有点龅。琵琶倒弄糊涂了。不该问起她父亲吗?即便他们不赞成,她离开父亲家也不是新闻了。 “她耳朵不好。”枫哥哥转过来说,难为情的样子。 琵琶老是记不住枫嫂嫂是半个聋子。她对这类的事情没记性。枫哥哥以前跟她说过同枫嫂嫂说话要大声点。她又忘了。看见他困窘的表情,琵琶很过意不去。他显然很在意妻子的听力缺陷。 “我是说,”她大声问,突然察觉寺庙里人人轻声细语,嗫嚅着说完,“爸爸不知道来了没来。” “我没看见榆叔。你呢,秋鹤叔?” “没看见。” 珊瑚朝他们过来,点头招呼。枫哥哥似乎没看见她,转身就走了。琵琶觉得奇怪,没多留意。枫嫂嫂喃喃叫了声珊瑚姑姑,珊瑚和秋鹤谈了几句话。 “来吧,轮到我们了。”她向琵琶说。 两人上前去,一前一后磕头。后来搭某个罗家人的便车回去了。 星期六露要到张家打麻将。早晨琵琶走过房间,吵醒了她。她再回头睡,却睡不着,中午起床气呼呼的。 “睡得不够我的眼皮就不对。”她说,“偏拣着今天我要出门。” 珊瑚回来了。露出门了,下午的公寓竟多了份奇怪的祥和。这是可爱的夏日,空气中有秋天的气息。诡异的宁静感分外明晰,连珊瑚都坐立不宁。 “想吃包子。”她突然说道。 琵琶正要说她去买,又想起珊瑚虽然加薪了,手头并不宽裕。 “自己来包。”珊瑚说,“想不想吃包子?” “想死了。很难做吗?” “不难,不难。” “没有馅子。” “就拿芝麻酱和糖吧。” “好像不错。”她急着帮忙把东西拿出来,“没发粉。” “没有了?” “没了,该拿的都拿出来了。” 琵琶把糖掺进芝麻酱里搅拌,“我没吃过芝麻酱包子。” “我也没有,没做过包子。”珊瑚半是向自己说,轻轻一笑,不好意思似的,“不晓得做成什么样。” “没关系,我喜欢吃包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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