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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十七、夫妻

  王菊生挑起一担翡青的松枝,从山里回来,一路思量着。

  听见陈先晋也入了社了,王菊生好像倒了一座靠背山,心里感到没把握,有一点发慌。但是,他的单干的老主意,还是丝毫没有变。他怕他们来劝他,找他的麻烦,耽误工夫,挑起柴火,一边走,一边打主意。他要设法抢先堵住干部的嘴巴。进了耳门,他把柴一放,就叫堂客去扯痧。

  “何解的,哪里不熨帖?”他的堂客,一个高高大大的、体质胖胖的女子,连忙用手探探男人的脑壳,额头上一片微凉,只是有点汗。“不发烧嘛,扯痧做什么?”她十分奇怪。

  “你晓得什么,蠢东西,还不给我扯!”

  在清溪乡,菊咬筋是有名的看了《三国》的角色。他平素对人讲究权术;对堂客甚至于也不免要略施小计。他的这位内助的聪明和才力,其实并不弱于他。为了控制她,压服她,他首先抓住她娘家是地主成分这个小辫子;其次,他家里的文契柜,仓钥匙和大注的钱米,向来都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许他堂客过问;并且,为了从心理上挫折她的优势和锐气,他常常骂她是“黑猪子”,“蠢家伙”;久而久之,这些骂语,造成了一种条件反射的气氛。她好像觉得,自己真正有一点愚蠢,而他的确是聪明极了。就这样,她由于佩服,渐渐生出惧怕的心来,自己习惯于不再做主张,凡百事情,都服服帖帖,听她男人摆布了。现在,她也顺顺驯驯地,不敢多问,连忙走到灶门口,舀一碗冷水,来给他扯痧。

  菊咬筋脸朝里,侧身困在床铺上,解开领子下面的衣扣,露出晒得墨黑的颈根。堂客把水放在床边墩椅上,拿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排拢在一起,一齐弯曲着,伸到水碗里蘸湿一下,然后找着他的后颈窝,食指和中指张开,像钳子一样,夹起颈皮,往上一扯,又赶紧放下,这样连续不停地扯着,绷红了一溜,又在颈根左右两边各扯一条,一共扯了三条痧,因为下手重,她把菊咬筋扯得咬住牙,眼泪都迸出来了。吃了这个眼前亏,他气得恶声恶气地骂道:

  “黑猪子,手脚不晓得轻一点呀?”

  “轻了扯不红。没得病,硬要扯痧,还骂人家。”堂客轻微地埋怨了两句。

  “你翻!你敢回嘴,我不捶死你!这里,鼻梁上再扯,哎哟,黑猪子,你忘命地揪做什么?”

  “不揪,红痕子哪里得出来?没成痧,霸蛮要扯,不晓得又是打的什么好主意。”堂客其实猜到几分了。

  “要你管,快,背上再扯几下子。”菊咬筋说。

  “背上还扯什么啰?又没得人看见。”堂客已经猜到他要装给人看了。

  “你晓得什么,蠢家伙?快扯吧!”他趴下身子,揭开棉袄和内衣的后襟,露出他那宽厚的古铜颜色的背脊,命令他堂客动手,女人只得又在他的背上扯了长长的两溜红痕。他站起身来,扣好衣服,从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张太阳膏药,剪下四四方方的两块,贴在两边太阳穴,装扮好了,他问堂客道:

  “像不像个病样子?”

  “俗样子都装出来了。”堂客笑着回答他。

  王菊生准备停当,就到后边碓屋去筛米。临走,他吩咐堂客,看见有人来,赶快进去把个信。碓屋里发出均匀的筛米的声音。不过,才一壶烟久,堂客就慌里慌张跑进来说:

  “有人来了。”

  “哪一个?”菊咬筋停下筛子问。

  “婆婆子,还有县里来的那婆娘。”

  “先不要叫他们进来。”

  “已经进大门,到地坪里了。”

  “你不早说,没得用的黑猪子。”菊咬筋一边小声骂堂客,一边从碓屋飞跑进了房间,一头倒在床铺上,顺手拿起枕边的他堂客的绉纱,捆在自己的头上,把被窝蒙头盖脑地扯在身子上,轻声哼起来。

  “老菊你病了?”李主席跟邓秀梅走进房间,看见这光景,吃惊地问。

  “刚才屋里哪一个筛米?”邓秀梅偷眼看看菊咬筋的脸色,怀疑地说。

  “是我。”菊咬筋堂客连忙遮掩道。

  “他得的是什么病?几时起的?”李主席一心只注意病人。

  “夜里陡然起的病,不晓得是什么征候。给他扯了痧。”

  “吃济众水没有?”李月辉又关切地问。

  “没有,家里没有那东西。”

  “等下我给你送一瓶来,只要是发痧,吃一瓶立服立效。”

  邓秀梅将信将疑,对李主席丢了一个眼色,好心的婆婆子也会意了。他走到床边,伸手轻轻揭开菊咬筋头上的被窝,看见病人脑壳上捆一个绉纱,两边太阳穴各贴一片小小的四四方方的太阳膏药,鼻梁上,颈根上,都有一溜一溜的黑红的痧痕,他满怀同情,温和地说:

  “老菊,哪块不舒服?脑壳痛不痛?要不要拿一把寒筋①?”李主席会拿寒筋。

  ① 拿寒筋:推拿的一种。

  菊咬筋睡在床上,连连摆头。

  “要不要去请个郎中?”李月辉又问。

  菊咬筋又摇一摇头。他怕破了财。接着,他装作有气无力地,连哼带讲,吩咐他堂客:

  “请客人坐呀,快泡茶,装烟!”

  “不要客气,我们就走。快去请个郎中吧,不要太省惜,还是人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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