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周立波 > 山乡巨变 | 上页 下页
一三二


  ▼三十六、纠葛

  桂满姑娘赏谢庆元一脚,是由于他以为她睡了,在外人面前随便讲她的亏空,相当轻视她。“我不晓得么子,”她从枕上略抬起头来,这样问罪,“你呢?你这个明白的碌太爷,为么子也受人家的卡了?”

  谢庆元没有做声,只听那一头又说:

  “人家好意,关照你去找李支书,你说‘我不愿意’,好体面的角色,真是茅厕屋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谢庆元还是没做声,假装打鼾了,心里这样想:“你假装得,我假不来么?”

  不过这一脚,加上这席动听的训词,对谢庆元还是发生了影响。第二天黑早,他脸也不洗,就赶到了李月辉家里。夜里,支书从街上回来,在乡政府和盛清明研究了乡里的情况,又跟各社的社长商讨了电话会议下达的办法。等事情办了,摸黑回家时,村鸡叫起头遍了。回到屋里,洗完脚,才上到床上,鸡又叫一遍。

  谢庆元闯进了灶屋,挺起大喉咙,莽莽撞撞,唤了一声李支书,只见李嫂子慌慌张张,蹑手蹑脚从房里出来,对他摇手,悄悄笑着说:

  “才上床不久,你们修修福,让他睡睡吧,有事请等下再来。”

  “是哪一个?”李月辉被老谢吵醒,翻身向外问。

  “没有哪个,睡你的吧。”李嫂子扯谎。

  “分明听到有人叫,是做梦吗?”他攀开帐门,从房门洞里瞄见了来客。“是你吗,老谢?为什么还没有出工?”

  “你们这些人呀,一定要把人都拖死,早的早,夜的夜,没有一个时辰的。”李嫂子横谢庆元一眼,唠唠叨叨,走开去了。

  “你先睡睡吧,我等下再来。”谢庆元觉得过意不去。

  “我起来了,黄天焦日睡不着。有么子事吗,老弟?”李月辉披件棉袄,坐到床沿上,一边用手揉眼睛,一边用脚板在踏板上探寻鞋子。

  谢庆元坐在挨近床边的红漆墩椅上,说道:

  “有点小事,就是夜里发生的。”

  “我晓得了。”

  谢庆元把大闹的经过,从头至尾,说了一遍,添了点申诉,也带了些检讨。李嫂子打盆洗脸水,放在洗脸架子上,李月辉走近架子,一边听着,一边勒起衫袖,弯下腰肢,把脸和颈搁在瓷盆上,用条搓了好多肥皂的湿毛巾使劲地擦抹。“嗯,讲吧,我在听你。”

  “我的话完了。不过还有件小事求你,又不好启齿。”谢庆元停顿一下。

  “讲吧,勇敢一点。”李月辉的鼻子在湿毛巾里擤得发响。

  “是老刘叫我来的,我呢,实在有一点对不住人,要求的次数太多了。”

  “过门唱完了没有?”李支书扭转巴满肥皂泡沫的脸块,笑一笑说。听刘雨生提过,他早已猜到了来意,“经济上又有困难了吧?”

  “是的,”谢庆元点一点头,“我借了张家里两斗糙米,受了卡了。只怪家里吃口多。”

  “还想添一点油荤。”李月辉点了一句。他已经晓得,秋丝瓜送了他一块腊肉。但没说穿。

  “失悔也来不及了。”谢庆元叹了一口气,“两斗糙米,把人都卡死。”

  “我再开张条子,归了张桂秋的米账,还足足吃得到接新。记住啊,这是救济款上拨出的,你不要大吃大喝,要细水长流。”李支书一边说,一边用钢笔在记事册的一页上写了几行,盖上戳子,扯给谢庆元。这位粗心人接了字条,没有看一眼,就欢天喜地,收进衣袋里,随即告辞。

  “吃了饭去,”李月辉留他,“为什么不?嫌没得菜吗?荤的没有,擦菜子倒有一碗,而且很香,城里都买不出呢。”李支书喜欢乡里的一切。

  谢庆元谢绝了邀请,从李家走出,赶回家里吃了饭,就去用牛。这一天,他用尽了力气,做了两天的定额。到断黑了,他才收工。

  谢庆元有个古怪的毛病,身上有存款,不到用完,心里总是不舒服,夜里睡不着,李月辉的字条放在衣袋里,搞得他翻来覆去,通宵没有闭眼睛,天麻麻亮,他就爬起来,披了衣服,脸也不洗,出门去了,堂客以为他出工去了,没有料想他是往镇上去的。

  走到镇上的肉店。看见那里杀了猪,他说:

  “给我砍三斤。”

  “老谢,又在哪里发财了,要精的,还是肥的?”肉店营业员拿起尖刀问。

  “三斤五花肉。”

  肉称好了,谢庆元从怀里挖出字条。

  “这跟现款一样的,你找吧。”

  “这是米条,我们不收。”营业员看完字条说。

  “什么?”谢庆元接过字条来一看,上面写着:

  “凭条发机米贰石。”

  下面括弧里有一行小字:“分四次付清。”末尾是“李月辉印”的仿宋体图章。

  谢庆元又惊又气,又不好发作。

  “条子收好。”营业员关照他一句,就应付别的户子去了。

  “这三斤赊给我好吧?”谢庆元要求。


太玄书阁(xuge.org)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