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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孟樵,”她心平气和的说:“暂时别打扰她好吗?她病了,你知道吗?”他一震。“我要见她!”

  “现在吗?”段太太温和的。“她不会见你,如果你用强,只会增加她的反感。我不知道你对她做了些什么,但是她听到你的声音就发抖了,她在怕你。孟樵,忍耐一段时间吧,给她时间去恢复,否则你会越弄越糟!”

  他的心脏绞痛了。“忍耐多久?”他问。“一个月?”

  “我没有那么大的耐心!告诉她,我明天再来!”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开门的变成了兆培。

  “我妹妹吗?她住到朋友家去了!”

  “我不信!”他吼着,想往屋里闯。

  兆培拦住了门。“要打架?还是要我报警?”他问。“世界上的追求者,没有看到像你这么恶劣的!”

  他凝视着兆培,软化了。

  “我一定要见她!”他低沉而渴切的。

  段立森从屋里走出来了。

  “孟樵,”段立森诚恳而坦白。“她真的住到朋友家里去了,不骗你!如果你不信,可以进来看。”

  他相信段立森,冷汗从背脊上冒了出来。

  “段伯伯,请您告诉我她的地址。”

  “不行,孟樵,”段立森温和而固执,“除非她愿意见你的时候。”

  “难道她不上班?”

  “她已经辞职了。”

  “我每天都会来!”他说。掉头而去。

  他确实每天都来,但是,不到一个月,他在段家门口看到了大大的喜字,宛露成了顾家的新妇。

  ▼第十三章

  深夜。孟樵坐在钢琴前面,反反复覆的弹着同一支曲子。孟太太缩在沙发的一角,隐在灯影之中,默默的倾听着。从孟樵三四岁起,她就教他弹钢琴,但是,他对音乐的悟性虽高,耐性不够,从十几岁起,孟樵的琴已经弹得不错,他却不肯用功再进一步。自从当了记者,他的生活忙碌了,对于钢琴,他更是碰也不碰。可是,今夜,他却坐在钢琴前面,足足弹了四小时了。弹来弹去,都是同一支曲子,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更无需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不知道是弹到第几百次了,这单调重复的曲子,把那寂冷的夜,似乎已敲成了一点一滴的碎片,就像屋檐上的雨滴一般,重复又重复的滴落。孟太太下意识的看看手表,已经是凌晨三点了。难道这痴子就预备这样弹到天亮吗?难道他又准备整夜不睡吗?她注视着儿子的背影,却不敢对他说什么,从何时开始,她竟怕起孟樵来了。她自己的儿子,但是,她怕他!怕他的阴鸷,怕他的沉默,怕他那凌厉的眼神,也怕他那孤独的自我摧残。

  在这所有的“怕”里,她自己明白,发源却只有一个字:“爱”。她想起孟樵一个多月前对她说的话:“妈,你的爱像一张大的蜘蛛网,我都快在这网里挣扎得断气了。”现在,在那重复的琴声里,她就深深体会到他的挣扎。他不说话,不抬头,不吃,不喝,连烟都不抽,就这样弹着琴;“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他已经弹得痴了狂了。

  孟樵注视着手底那些白键,和那些黑键。他熟练的让自己的手指一次又一次的滑过那些冰冷的琴键。如果说他有思想,不如说他没思想,他只是机械化的弹着这支曲子,朦胧中,唯一的意识,是在一份绞痛的思绪里,回忆起第一天见到宛露时,她那喜悦的、俏皮的、天真的声音:“我叫一片云!”一片云!一片云!你已飘向何方?一片云!一片云!你始终高高在上!一片云!一片云!呵!我也曾拥有这片云,我也曾抱住这片云!

  最后,却仍然像徐志摩所说的:“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是的,他要被报社派到国外去,三个月!或者,在这三个月中,他会摔飞机死掉,那就名副其实的符合了徐志摩这句话:“我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他的琴声遽然的急骤了起来,力量也加重了,如狂风疾雨般,那琴声猛烈的敲击着夜色,敲击着黎明。他狂猛的敲打着那些琴键,手指在一种半麻木的状态中运动。似乎他敲击的不是钢琴,而是他的命运,他越弹越重,越弹越猛,他一生弹的琴没有这一夜弹的多。然后,一个音弹错了,接连,好几个音都跟着错了,曲子已经走了调。“我是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连这样的曲子,都成不了完整的,他猛烈的一拳敲击在那琴键上,钢琴发出“嗡”的一声巨响,琴声停了,他砰然阖上琴盖,把额头抵在钢琴上面。

  孟太太忍无可忍的震动了,孟樵最后对钢琴所做的那一下敲击,似乎完全敲在她的心脏上,她觉得自己整个的心都被敲碎了。她震动、惊慌、恐惧,而痛楚之余,只看到孟樵那弓着的背脊,和那抵在钢琴上的后脑,那么浓黑的一头头发,像他去世的父亲。她的丈夫已经死掉了!她的儿子呢?

  站起身来,她终于慢吞吞的,无声无息的走到他的身边。她凝视着他,伸出手去,她想抚摸他的头发,却又怯怯的收回手来。她不敢碰他!她竟然不敢碰他!吸了口气,她投降了,屈服了,彻彻底底的投降了。

  “樵樵,”她的声音单薄而诚恳。“我明天就去段家!我亲自去看宛露,亲自去拜访她的父母,代你向她家求婚,如果时间赶得及,你还可以在去美国以前结婚。”

  他仍然仆伏在那儿,动也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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