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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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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伸手去按铃,女佣人来替我开门。 进到屋子,才略为看到一点的气派。 公寓起码是四幢打通的,并没有刻意装修,长窗面海,风景怡人,地方很宽阔,半新旧家具,放置得很随意,就像爹爹的家一样,凌乱中明显地看到主人生活习惯,这是一幢活生生住着人的房子,不是电影布景。 女佣人嘱我坐,递上香茶。茶是最好的龙井,淡绿色嫩叶清香扑鼻,盛茶的是一只宜兴旧茶盅。我诧异了。 爹爹老说妈妈不懂享受,身家全挂在身上,看来年轻的慕容太太,也真懂得生活情趣,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见真功夫。像露台上停着的一辆“银豹”脚踏车,没想到真有人肯花两千多美金买一辆脚车,又不能招摇,简直如锦衣夜行。 我的眼光随而落在客厅中的几张字画上,暗暗吃惊,顿时坐立不安起来。 女佣人跟我说:“太太请你到图画室。” 我跟她走入内堂,光线渐渐暗下,别有洞天。 图画室中有一架镶螺甸的小风琴,一张波斯地毯,一列米色路易十七丝绒沙发,一张玻璃小茶几,茶几上放一只水晶碟子,里面浸满了一朵朵的白兰花,香气袭人。墙上孤零零地挂着一幅蒙奈的《荷花池》,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墙上化开,我看得呆了。 这样“普通”的几件常见的家具,“无意”地搁在一起,竟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室内很大,有很多的空间,大方怡人。 我靠墙坐了下来,对牢小露台外一只蓝白的大缸,我好奇,走出去张望,却是茂盛的水草内映着十来对金鱼,其中一条水泡嗒嗒的浮上来,以为有熟人来喂食物。 我回到墙角坐下。 这里是这么恬静,完全与世无争,城市之声远远传来,交通声、修路声、叫卖声,但却完全与这屋子里的人没有关系,这里的一切都已经停顿了。 “久候了。” 我转过头去,看见慕容太太,连忙要自地上爬起来。 “你请便,”她说,“不要紧。” 我于是又坐下。 “乔先生,阿琅本来要见你,但是她乍闻父母去世的消息,有点不好过,故此由我与你说话,也是一样。”她的谈吐比她年纪大得多。 “什么事呢,如果我帮得上忙,我会努力。” “谢谢你把阿琅送回来,当年他父亲悬过赏,为了尽一点心意,我现在把这笔款项交给你。” 她手中拿着一只黄纸袋。 我诧异,“如果纸袋中盛着的全是一千元钞票,可真是一笔巨款,足够买一辆劳斯莱斯跑车,但我不能接受,这太像绑票的赎金。” 她忽然笑了。 她笑起来没有不笑的时候好看,因笑容牵动,精致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但一双眼睛眯在一起,与我看惯的冰冷有太大的对比,这双眼睛充满了媚态,真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 她的头发仍然拢在脑后梳一只堕髻,一袭夏布旗袍,看上去冰肌无汗,身上并无首饰。 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欣赏你,乔先生,你有真性情。” “谢谢你。” “你把这笔款项收下吧,这是先夫的意思。”她说。 “可是我并没有到处去把阿琅找回来呀。”心中一边盘算着可以买多少部莱加与哈苏,我的面孔发赤。 “照阿琅对你的形容,我只有更加感激。”她说,“我替你存入户口罢。” 我忸怩地说:“我没有户口。” 她又笑了,薄薄的嘴唇,嘴角露出无限俏皮。 我终于收下了钱。 我老老实实地说:“看来没我的事了,我想我该走了。” 她点点头。 我被她送到门口,我说:“你们很懂得生活情趣。” “是,我承认我们生活得很舒适。”她很客气。 我说:“我父亲也是这样的一个人。”当然,每个人对于舒适的观感亦是不同的,有些人不停的赚钱,汗流浃背,别人看他个苦,他自己挺满足。也有小家庭主妇,这里扫扫,那里抹抹,乐趣无穷,并不觉得闷气。 幸福有什么标准呢,想那样得到那样,就是幸福。 走到客厅,阿琅叫住我,“乔——” 我转头,她已重新打扮过了,长发修剪到齐肩,穿一身运动装,神情很倦,脸上只抹一层润肤油,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 我如看到一个老朋友似的趋向前,“阿琅,你也不必伤感,从来岁月不饶人,年事老了总要去的。” 阿琅眼睛闪着泪光,楚楚动人,并不言语。我看得出她有许多内疚,心中矛盾。 慕容太太说:“阿琅认为父母的逝世与她有直接关系。” “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说,“将来才是重要的。” 阿琅憔悴地坐下,不言语。 她年轻的继母轻轻地说:“要不要出去跟乔先生散散步?我相信他有空,睡醒了老困在屋子里无益的。” 阿琅还是低着头。 “对呀,”我附和她打蛇随棍上,“出去走走。” 阿琅跟我下楼,她很沮丧。 我责备她,“你离家出走那一日,就该知道回家的时候一切都会不同了,难道失去了女儿,他们还能照常吃喝玩乐不成?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她默默忍受我的责备。“但是,当时一股浊气涌上心头,逼得我离家出走……” “为了什么?”我问。 她不肯说。 我冷笑一声,“为了一个男人,是不是?”猜也猜得到,她衣食不缺,不是为感情,还为了什么? “乔,你没有失过恋吧?”她有点生气。 “没有,”我笑,“我尚未恋爱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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