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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七 夜长人不寐

  夜里归来得太迟了,未免吵醒人,姑母的脸色冷冰冰地,我瞧着比什么都难受。次日,我就推说生病,整天悄悄地站在窗前,发誓不愿再见谁。又是黄昏时分了,一个瘦弱伶仃的小孩牵引着一个手拉胡琴的瞎子进巷来,胡琴的声音是如此凄凉又哀怨地,令人肠断,有“长亭柳,君知否,千里犹回首”之感。

  小孩与瞎子穿过寂寞的巷,放慢了脚步,胡琴故意拖着长声,可是仍旧没人理会,凄惶地,他们又到别处去了。我恨不得飞步下楼去抓住他们,同是天涯沦落人呀,算个命儿也是好的,然而……瞥见一辆小汽车疾驰进来了,在巷堂中段停下,里面跳出一个穿制服的人来,手里持着一封信,似乎在寻找某号门牌。

  我的心里忽然一动,不要给姑母他们发觉才好呀,于是整一下衣服,疾趋下楼来,老奶奶瞧见了问我:“大小姐此刻身体好了些吗?”

  我胡乱点点头,早已走到后门口了,仿佛还听见她的声音在里面喊:“不要出去吹风呀……”

  穿制服的人果然找到这儿来了,我连忙迎上去,他客气地问:“可是有一位苏小姐吗?”

  我告诉他说:我就是姓苏的,他欣然把信递给我,说是不必盖回单,只仔细再辨认一下我的面貌,大概觉得还不至于冒认,便放心跳上汽车回去了,我也匆匆揣着信上搂。

  信封是普通而大方的一种,上面端正地用钢笔写着收信人的姓名与地址,可是左下角却没有某缄字样,只写上发信的月日,我看了一眼便明白这是谁写来,心里跳动得厉害。是他再约我出去喝酒吗?不,我不是善饮的人,以后再也不跟他喝了。信封是坚厚而洁白的,里面简直不像是信纸,是寥寥的几句话吧,写在薄薄的便条纸上,他会诚意地向我道歉吗?因为昨晚上他也醉了,郁郁狂饮酒,我记得他的确是醉了。

  不料抽出信纸来一看,什么话也没有,这纸是一张支票——十万元。我惶惑了。按照目前的物价来计算,个人生活费用每月至多四五百元光景,这十万元钱加上利息足足可以维持二三十年的生活,我从此可以不必再找什么事做了,就安心写文章,租一个清洁的公寓房间住。我要买吃食玩具给我的孩子,我要寄钱给母亲,我要一一购买自己生活所必需的东西……唉,钱的用处实在大,它真是太好了,太诱惑人了。然而……然而假使那是不义之财呢?

  我不要!我凭什么可以拿这十万元钱?我对他毫无贡献。他同情我,是的,我也感激他。但是,其间倘使有了钱的授受关系存在,同情反类侮辱,感激也仿佛不是出于至诚,而是带些利用性质了。我绝对不能拿他的钱,我要设法退还给他,让他知道我乃一个清白的女儿。

  然而,老住在姑丈的家里又怎么办呢?昨天他问我可有什么困难之处,我告诉他最苦恼的是寄人篱下了,只想找一间自己的房间,他默默半晌,便说此刻且不必提它,饮酒吧。大概那时候他的心中已经决定要帮助我了。他是如此细心而周到地,叫我不必盖回单。出票人的姓名又不是他自己的,大概是转付与,这样可以使我不必负任何法律的责任。就为着他一番好意,我又怎能不顾而推却呢?

  还是收下吧;不,还是还给他。

  当晚我就喝了一些薄粥,是老奶奶搬上来的,我觉得过意不去。姑丈也到房门口问过我一次好些吗,姑母则是不在家,毫不把我放在心上的径自到小姐妹家里叉麻将去了,我觉得胸口怪不舒服。

  睡在床上细细思量大半夜,觉得姑丈的家里再不能住,而那张支票却也不可以轻易接受。我得尽早退还给他,当面解释明白,措辞委婉地。一个人就是穷也要穷得光明磊落,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始终找不到编辑或教员位置等,我便不会去当保姆或女佣吗?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打定了主意,我便走下床来瞧一遍箧中支票可安全,毕竟因为放心不下,又把皮箧放在枕下,这才朦胧入睡到天明。

  次日上午十时许,我就坐车到金总理的办公处去试找他了。到了门前,只见警备戒严,我的心中不免忐忑不安。一个卫兵跑过来喝着问:“你来找谁?”

  声势汹汹然,似乎把我当做歹人看待,我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正待对他说明几句时,忽然瞧见马路上五步一岗的站起许多武装警察来,那卫兵不容分说,索性动手把我往旁边一推,一面喝:“戒严了,不许动!”

  我委屈地靠墙而立,进退不得。马路上显得冷清清了,须臾,只见一连串的汽车疾驰而来,最先是警卫车,满载着雄赳赳的武装家伙,随后便是金总理的大流线型汽车了,那是昨夜送我回姑丈家的,我清楚地认得。他今天穿着黄呢制的国民礼服,头发梳得很整齐,精神奕奕的,不像昨夜狂饮过酒。以后又有五六辆汽车跟着,里面坐着的人也有穿西装的,也有穿军服的,大概都是他的部下,向他来请示或同他来讨论什么政府方面事情的,我站在道旁想想,觉得自己来得太冒昧了,幸亏得刚才还不曾对卫兵说出口,一个公家的办事机关,让女人闯进来寻找多难为情呢?金总理也许会拒绝见我,因此,里面瞧的人都会讪笑我不自量力,卫兵们会疑心我是疯子……

  想到这里我不禁又羞又恨,默默挟着藏有十万元支票的皮箧,仍旧上车回姑丈家去了,晚上,我还是到大江报馆去找徐光来。徐光来坐在社长室里,钱英俊与几个不相识的人也都在座谈笑,他们见我进去了,就彼此以目示意,我觉得里面的空气有些异样,心中不免觉得难堪。徐光来客气地招呼我坐下,一面叫当差的快送茶来,一面含笑说道:“金总理今夜到南京去了,你知道吗?”

  我听着觉得刺耳,便摇头表示不知道,心里很想说一句:“他去不去南京关我什么事呢?”

  钱英俊却更不肯让人,他见我不说话,便冷冷的笑道:“苏小姐,总理请客,酒菜很讲究吧。”

  我正诧异他怎么会知道这些,只见徐光来在旁边微笑着,钱英俊因为要卖弄自己的消息灵通,便兴奋地抢着告诉我说原来他是刚才从徐光来口中得知此事的,徐光来则是刚从戚太太处听来,而戚太太却是由金总理自己告诉她的,所以千真万确。

  徐光来这才缓缓地开口说道:“从前你曾托我找事情,现在既然认识了金总理,这话当然可不必提了。——以后我们也许要仰仗你呢。”

  真是难堪的侮辱!这成什么话?这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说人与人之间,连一些同情心都不容许存在的吗?我还能够再同他们商量些什么呢?假使让他们知道了这赠款的话,哼!我恨钱英俊的恶意讥嘲的态度,徐光来始终不失为忠厚人,他决不会自己先有这卑鄙龌龊的猜想的,一定是他——钱英俊那厮调唆着他,唉,现在弄得连他都似乎有些不愿意我了,我的希望,我的心……

  一切都是靠不住的,什么都像在和我为难,只有这十万元钱,可以拯救我出苦海,是最现实的物质,是最合用的东西,明天还是到银行里去兑了现吧,悄悄地,人不知鬼不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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