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二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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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毫不考虑地把她自己原来的字涂去了,采用我所拟改的,然后郑重地把稿子交给我。 于是午餐的时间到了,她请我一同吃饭,我也就跟着她走出书房。正方形的桌子放在起坐室里,上首是戚太太,左首是戚先生,我坐在右首,下首还有一个年约三十五六的端庄女人,据戚太太介绍说是林小姐,乃他们的同乡,替他们照料家务的,蓓蓓小姐却是连影儿也不见,我问起她时,戚太太告诉我说保姆带着她到外婆家里去了。 戚先生穿着深灰的棉袍,坐在我的对面,我不禁偷眼向他打量:他的面貌很清癯,举止沉着而大方,最能吸引人注意的是他的一双眼,鸢色的,灼灼惯注视人,忽然他的眼珠凝住不动了,像在沉思件什么事,但转瞬之间却又恢复常态,有说有笑的,又好像是问题已经在他的心中解决了。他是如此的敏感又机诈,一个有学问,有魄力,有手腕,又是聪明绝顶的人,可惜走错了一步,吃亏了。他的脾气与金总理不同,没有官架子,说说笑笑的,使人容易同他亲近。 菜肴捧上来了,也不过六菜一汤,汤用火锅炖着,是一只肥鸡与火腿青菜,他们对我说:“多喝些汤吧,暖热些。” 其实水汀热度适当,便不喝汤也不觉得寒冷,与外面北风凛冽的气候相比较起来,我真觉得此地是神仙住的福地,假使一个文人也有此力量,让他可以温暖地写作,写得很仔细而当心的,岂不是好呢? 鸡烧得很烂,原汁一些也不掺水,只是把油舀去了,显得味更鲜美。然而他们三人却像胃口不开似的,戚先生喝了半杯葡萄酒,就叫当差的替他盛饭。饭盛来了又嫌多,再去扒出一些,实实足足有三四口可吃,然后再用匙舀些清汤在碗内,马马虎虎便算吃过了。戚太太总算勉强吃一片火腿,林小姐也是什么都咽不下似的喝了几口汤,我不好意思一个人狂啖,只得草草吃了半碗饭罢休,被戚太太看出心思来,夺下饭碗定要叫当差的替我添半碗,我眼看着他们都放下箸了,心中很着急,只好匆匆胡乱吞咽白饭,仍是戚太太替我夹些菜过来,饭吃毕了,当差的捧上水果来。 凭良心说,我那天的确没有吃饱饭,是饿着肚子回到家的,我很羡慕着做富家的仆役,他们倒是大鸡大肉的吃得舒服哩。阔人吃饭好比受供,总算完了一个节目,从此可以安心睡午觉了。我于饭后便告辞出来,坐车到印刷所把戚太太的文章付排了,以后又忙几天,杂志便准期出版。 钱英俊编的杂志比我早出版几天,销数有四千份,我心里暗想,但愿我的杂志也能像他这般的畅销才好。有一天戚先生偶然同我谈起,问我创刊号预备印多少份,我说想印三千份,不知卖得出否。他沉吟片刻道:“不会太少吗?” 我说还是谨慎一些的好,钱英俊的杂志实销四千份,我又哪里能够比得上他呢,印得多了卖不完反而要亏本的,戚先生只点点头。后来据别人告诉我说,原来钱英俊编的杂志由徐光来向戚先生吹嘘说是销一万份,不料我在无意中说穿了他的秘密,戚先生又不肯顾到人家为难的,把这话对徐光来说了,徐光来又告诉钱英俊,因此钱便恨我入骨。为人处世多不容易呀。 我的杂志出版了,三千册不日售完,居然又添印二千册。戚太太听了很开心,找我去闲谈,向我祝贺,我说:“那是全靠你的文章有号召力呀!” 说毕又脸热起来,我也知道文人是应该清高的,不应该做作谀辞,尤其是对于有钱有势的人。即使他是真好,你对他说好了给人家听起来也仿佛像在拍马屁似的,据说做文人是应该反其道而行,向富贵者骄而对贫贱者作揖打躬的;虽然矫枉过正,却是有人赞美。但是我实在不忍不答谢戚太太的好意,她使我高兴,我也使她高兴,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于是她就常约我到她家去玩,有时也带我出去。 我觉得很辛苦,常常忙不过来,身体几乎累得要生病了。在三月某日的一个晚上,潘子美忽然来说有人请我们吃饭。我问是谁呢?他说苏州有一位潜势力很大的郑先生拟在上海办大型杂志,今晚特宴请各作家,为的无非是拉稿之意。我横竖闲着没事,便跟潘子美一同去了。 宴客就在郑先生的上海公馆里,他的正式太太已死去了,但却有不少女朋友,一个人占住一个公馆,他也毫不顾忌地带着她们进进出出的,而且公开告诉人家说这位小姐是我的姘头。女人们自然啐他。却也没奈何他,他不相信爱情之类,老实就说中年人的“恋爱”自然是金钱与美貌的结合。他是一个特工头子,据说。 我与潘子美搭三轮车赶到他家时,客厅里已经坐满人了。我与潘子美并肩而入,只见客厅的墙壁四周都漆作玫瑰色,陈设除沙发外,橱桌椅几等等一律都是乌漆描金的,看去觉得别有风味。我们进去后在室内稍站住,就有一个剃光头穿着蓝布长衫的矮胖男子迎上来道:“这位就是苏小姐吗?” 我茫然不知所措,他就露齿道:“我叫做郑烈,”一面又拉过一位穿着常青哔叽长旗袍,下巴尖削,眼光炯炯有神的中年女人来道:“这位便是郭小姐,今天专程来瞻仰苏小姐的。” 我就对郭小姐点点头,郭小姐简直是不大理会,那个郑烈又接着说道:“苏小姐的文章我顶佩服,以后我们的杂志上无论如何要请苏小姐多多帮忙写稿。” 我也就谦虚着说自己实在不行,最近又编了一个杂志,因此写作的时间更少了。说到这里,忽又想起不该不同郭小姐敷衍,便又转口说:“以后还要请求郭小姐替我多帮些忙,我的杂志是顶欢迎女作家赐稿的,郭小姐你肯答应吗?” 郭小姐的眼睛在睫毛内一闪,冷笑一声道:“我不会写什么文章。” 我深讶其人之傲慢得没理由,也就不再睬她,直到席终为止。 席间,郑烈提议明天请我们到苏州玩去,他自己今晚上先动身,以便在那边布置一切。 苏州有许多名胜,尤其是天平灵岩等山,风景优美。还有许多吴宫遗迹,野人传说,令人发思古之幽情。我们在都市中耽搁得久了,不免沾尘俗之气,如今能涤清心胸一番,自是佳事。吴山点点,就愁也值得的。 青的天,白云悠悠,我们终于暂时摆脱了工作的繁冗,都市的嘈杂,而到人间天堂的姑苏了。想起过去的刻苦与奋斗,惊风骇浪,以及以后的身世茫茫,我不禁百感交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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