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二三


  秋韵声与张明健睡在一头,我则蜷曲着自在脚后和衣睡了,闭着眼,懒得去理会她们。只听得张明健先到浴室里去撒尿,嘶嘶有声;秋小姐也跟着进去了,是化晚装,在搽什么油脂之类。张明健说她皮肤很不错。她捏着喉咙卖弄起来了,开始叙述自己的光荣历史。后来两人都上了床,喊两声苏小姐,我不应,她们以为我睡熟了,便倾心吐胆地密谈起来,据秋韵声说:从前追求她的人可多着呢,如什么党部主委,某某团体主席,什么长之类,但是她热心于工作,绝对不肯理会他们。

  她说得自己好像是一位华贵非凡的公主,希望在幽幽的月光之下遇见一位英雄美貌的王子,原来前进的女性也是如此慕虚荣的。她为什么不说些某茶房同志或工友等人追求她的话呢?难道她的美,她的种种好处,只有高级人员才配被吸引吗?她的理想是要做西施,要有一个吴王来宠爱她,为她劳民伤财,为她破家亡国,这样才使她满足了,因为她美得有力量。千古女人的傻想头呀!

  但是她的年龄,她的鼻子之类打破了她的美梦,不要说是吴王,便是这里极普通的苏州人都不会多瞧她一眼,她虽然想象着郑烈今天的殷勤招待也许是为她个人而如此做的,然而毕竟其他的许多人都在,他不能明显地对她特别多表示好意。她恨许多人,她是西施,而吴王一时找不到别人,只好由郑烈来作想象的对象,张明健可不以为然了,她说西施是年青的,又是处女,所以能吸引人,现在她——张明健不是年青的女孩子儿吗?哼,你秋韵声可是……

  我睡在后面心里只替她们着急,惟恐一下不小心她们会唇枪舌剑的刺伤了对方。然而倒也没有。秋小姐又在絮絮诉说自己的光荣的过去了,有一个青年连投十几封情书,还有一个下流的小木匠见了她就想扯裤子了,吓得她没命地飞跑,又有某作家赞美过她,说她是今古难得的才女,又有人说她的眼睛太危险,眼睛一瞟就会使得男人落魄,毕竟害人是罪过的,因此她便戴上一副近视镜了。她又说到自己腰肢的细,又说到自己很害怕男人,“郑烈这个人你看怎么样呢?”

  她结果轻轻的笑道:“我总觉得有些害怕,怕男人都是坏东西,同他们再也亲近不得的。”

  张明健似乎再也不想听,翻转身去装作睡熟了。她的兴趣没处发泄,便去喊醒她,又去呵她痒,她格格笑起来不能再装了,两人便又谈论起来。她们渐渐由恋爱而谈到性,研究各种动作,“我的身体是很坏的。”

  秋小姐反复地说:“我真怕男人,怕得很。”

  这夜里我给她们吵得大半夜不能成寐。我想起《慈禧外纪》里所说的一段,当慈禧重游热河的时候,那时她已是一个权威无比的老太后了,但是她在热河行宫里一一抚摩着她从前做贵妃时御用过的衣服。贵妃是微贱的,至少在皇上跟前;然而她满足。她愿意在寂寂深宫里敷粉画眉的打扮好了,等待君王驾到,向他跪拜,小心翼翼地奉承着,他向她调笑,她娇媚地笑了,三千宫女都用嫉忌的眼光逼视着她,于是她觉得荣耀——真正的女性的荣耀。可是做了太后,当一个个臣仆都跪在她的脚下时,她便烦恼了。她瞧不起他们;他们也惧怕她。男女之间还有什么乐处可言呢?

  女人最值得骄傲的历史,该是被追求一段吧。哪怕是小木匠之类见了她便扯裤子,总也是她有挑逗他的能力。然而现在——秋韵声小姐空自捧着最高贵的苏州梅花回到上海来,也没有人失惊落魄地瞧,连梅花都被冷落了,岂有此理!秋小姐颤巍巍地捧着它上车,上车的人不肯因为高贵的花与高贵的人儿过来而让出一条路,还算张明健有些力气,起劲把人家推开了,才让秋小姐一步一花落的走进车厢里。

  到了上海,秋小姐倒也有情有义,仍旧小心翼翼捧着梅花枝儿回家去,没有把它在路上抛掉。我与他们道声再会,就由范其时送我回家。房间里面有一股冷的灰尘气,我把窗子都打开了,又捻亮电灯,家具什物依旧,树影依旧,凉月儿依旧,我又回来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变更,一样的孤独,一样的寂寞,范其时去后,我不禁伏在枕上落几滴伤心之泪。

  过几天,戚太太请我到她的公馆里玩去,问我苏州之游可快乐吗?我说许多人混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抬眼打量我一番道:“风景幽美之地很容易增发人的感情吧。”

  我不感兴趣地答道:“是的。”

  “你近来对于工作感到疲倦了?”她又问。

  我约略点头一下说:“有一些。”

  “有一位……有一位《中国报》馆里姓范的,他常跟你一块儿玩吧!”

  戚太太的神气更奇怪了,我不知道她用意何在,只说句:“是的,他这次也是一同往苏州的。”

  戚太太的眼睛闪出光来,她笑着又笑着说:“听说你要同这位先生结婚了,是吗?”

  出乎我意外地,我简直连做梦也想不到,一个胆小的读书人,又老又穷,家里有太太有孩子,怎么能够同我结婚呢?是的,我曾与他同到沧浪亭,访曲园旧址,瞻仰章太炎墓,然而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同他发生爱情或结婚之类呀!这个问句真是来得太突兀了,我不禁追询是谁告诉戚太太的。戚太太扭过头去说:“你不用问,反正有人告诉过我就是了。”

  我的心里更着急,恰巧这时候戚先生也进来了,他见着我便说:“苏州回来了吗?满面喜气洋洋,想是很得意的。”

  我窘得几乎要哭出来,戚太太阻止她丈夫道:“快别再说她,人家正经的事,给你这么一说倒不好意思了。”

  说得我简直不能置辩。

  戚先生躺在沙发上看报,叫我也坐在旁边,戚太太因为有事进房去了,我沉默良久,不禁嗫嚅着问:“这些话……是徐光来先生他们……不,我猜想是钱英俊先生对你们瞎说的吗?”

  戚先生放下报来,凝视我半晌,笑道:“你猜得不对。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金总理说的,他得知那个消息——但是我们不相信,那一定是郭小姐捣鬼。苏小姐,你不必介意,我们大家本来是说着玩的。”

  戚先生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我相信他一定能够了解我,不,应该说是能够了解一切女人,女人都是可怜又可叹的呀!然而男人又何尝能够幸福呢?聪明的人是痛苦的,空虚的,那天我在他们家里吃晚饭,戚先生多饮了一些酒,抑郁无聊,便用古笺抄了一首昔人咏吴三桂的诗送我,那首诗是这样的:

  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讵卧薪。
  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又亡秦。
  丹心已为红颜改,青史难宽白发人。
  永夜角声悲不寐,那堪思子又思亲。

  这是时代的悲哀?是失足恨?是对茫茫前途的忧惧?他在笺上写着“志感”的字样,使我想起庾信,想起蔡文姬,想起许多许多古今不得已或悔之晚矣的人物,我为他们叹息,同情可又觉得悲哀。他们的遭遇是如此不幸的,写成诗词歌曲,便令人低徊不忍卒读。我了解他们,也怜悯自己。渺渺的岁月,寂寂的人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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