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太玄书阁 > 苏青 > 续结婚十年 | 上页 下页 |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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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秣陵春 春风吹开了桃李花,我的心境仍旧是那么郁郁的,百般无聊。尤其是午睡得久了,乍醒已黄昏,房间里静悄悄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寂寞之感。想想人生究竟为什么呢?为吃饭,现在我的吃饭问题已经解决了,然而仍旧不满足,我感到空虚。还是在当初经济困难时,一心只要赚钱,别的精神生活之类倒也不打算,急急忙忙的,每天弄得疲倦欲死,只要有机会休息,也就心满意足了。不料现在却百般无聊,难道是饱暖则思,我只希望有人陪伴我,分担我的忧,同享我的乐。 但是,天下竟没有一个男人是属于我的。他们也常来,同谈话同喝咖啡,有时也请我看戏,而结果终不免一别,他们别开我,就回家休息了,他们有妻,有孩子,有小小的温暖的家,就算是同我很要好,又怎肯放弃他们的已经建筑起来的小家庭呢?他们对我说那是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哼,贤怎么有办法同我拆散了这个家呢?我恨他们,恨一切男人,他们不肯丢弃家,至少不肯为我而丢弃,我是一个如此不值得争取的无价值的女人吗? 假如我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天真,不难看,没有结过婚,我的机会就多得很了,第一,在年龄方面说,我可以嫁二十岁的青年,也可以嫁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更可以屈就五六十岁的老翁;然而现在,我的对象便减少了,我得剔去三十岁以下的,专在四十左右的队伍中找,四十左右的男人还会没有家吗?他又不肯为我而离婚,我要嫁他,只好眼巴巴地盼望他太太早死,他的太太就是死了还有孩子呢,真讨厌!而且一个女人痴心等待另一个女人的死,那是没有把握的事,不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何日才得实现呢。假使她死了,而我也更老了,那时男人是不是还肯同我结婚呢?不!我不能那么傻,我得找个现成的,然而现成的鳏夫可又是这么少呀! 在我认识的朋友中,就只有徐光来,最近听说他要同院长的女儿订婚了。唉,男人若稍有地位,中年丧偶比青年未婚时更吃香,然而女人呢?贤的年龄比我大两岁,现在我们离婚了,他很容易的可以找到一个年龄比我轻十岁的女人,但是我却只可以找年龄比他大十岁的男人了,而且还不容易,因为年龄比他大十岁的男人,在原则上仍旧是想娶年龄比我小十岁的女人的,天哪!怪不得有许多旧式太太宁愿保留着名份守活寡,抵死也不肯抛弃儿女而离婚,那是有道理的,不彻底也有不彻底的便宜处,我错了,吃了亏,还没处诉苦,我怎么能够公开对人宣称自己一时找不着年青丈夫的话呢?不得已而求其次,男人的价值原不在乎年青,我得找个有地位的。 然而有地位的人又怎肯娶个再嫁妇呢?他也许会同我好,同我好却不向我求婚,我失望了,只好说是我原不希罕嫁人的,丈夫哪里有真心待太太,我情愿胡调,那是玩弄男人。然而,凭良心说,我又何尝真心要玩弄男人呢?一个女人要玩弄男人是不可能的,必定是他也想玩弄你了,故而将计就计。我对一个男人表示好意,起初总是痴心妄想的要托以终身,要给些颜色给以前的丈夫看看:“喏!我现在不是有了比你更好的配偶吗?” 然而事实上是好虽好了,怎奈对方不肯做我的配偶呵! 我发觉自己之被欺——不是被欺于对方,而是自己的希望过奢,骗了自己了,对方又何尝向我求过婚呢?我觉得悔恨交并,却又不肯说出来给对方瞧低了,所以只好忍着眼泪说是我本来也只同你玩玩的。如此双方承认是玩之后,谁也用不着对谁负责任了,结果又是女人多吃亏。我这才佩服欢场女子的敲竹杠手段,没有爱情,给人玩了还可以有金钱补偿,心里总可稍安慰一些;自己不幸是良家妇女,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落得不给,但是爱情也仍旧没有的,我之所得在哪里呢?在高尚的虚名,哼,人家可肯相信你是真高尚不呢?我又想到人家肯追求我也许正因为我是高尚的而不必花钱,假使一样要花钱,他也许宁愿追求红舞女去了。想到此处我不禁又气又难堪,用力抓自己的发,恨不得马上把自己毁了。 我想到死;然而就是死也得轰轰烈烈的,我要先成名了,然后再死。 于是我就不分昼夜地赶写《残月》,有时候每天写四五千字,有时候比较少些,最多则是一口气曾写过一万多字。我并不是想卖弄自己的天才,只是心里悲哀,一搁下笔来仿佛就会忍受不住似的,我把自己的生活经验痛快地写,一字一泪,说出女人的痛苦,有时候常恨所有的形容字眼不够应用,难以描述当时身受时的情形,我焦急地思索着,几乎忘却了自身的存在。我也知道我写这本书决不见容于虚伪的社会,我说出了真实话,男人就要骂女人无耻,女人们决不肯承认,说是无耻的只不过是作者一人罢了。然而我又何必管他们呢?我只说我所要说的话,写我所要写的故事,说出写出了,就死也甘心。 书出版了,我的心血总算没有白费,一月之内连印了三次,要购的人还是络绎不绝。有的读者老远跑了来,原因只为求我亲笔签个名。有的则是捧了我的小说当教科书读,一字一句,都加以圈点,封面用牛皮纸包好了,生怕碰坏颜色,遇有不懂的字句都用洋抄簿摘出来写信请教我,我兴奋地一一替他们解释了,信如雪片般飞寄来,我被感动得几乎落泪,厌世的念头自然打消了。 如此继续到某一个时期,我又开始感到厌倦了。我怕听到“曲高和寡”的话,而且我的确相信读者大都是盲从的,他们不会了解我的好处。有几个初中女生跑到我处来,纠缠着要我题纪念册,我翻阅她们的册子上面题的多是“祝你前程万里”或“天使般美丽,冰雪般聪明……” 等白话时,我只默默皱眉写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两句。我顶讨厌“学妹某某涂于某校”等署名,我只迅速地写上了自己的笔名,没有上款称呼或属题字样。 然而她们都笑嘻嘻地接过去了,如包围三四流电影明星一般,她们还把我瞧个足够。我问她们:“还有什么事见教吗?” 她们都扭转头去把脸涨红了,样子像要逃,只有一个尖下巴的姑娘一本正经回答道:“苏先生的文章我们很佩服,所以特地来拜访。《残月》里面的故事可是真的吗?写得好极了。” 我打趣地又问:“好在什么地方呢?” 她们一时都答不出来,只有一个十一二岁脸孔团团的小女孩说道:“我欢喜看花轿里吊死鬼故事。真的,苏先生,你在花轿里面见过吊死鬼吗?” 把我问得啼笑皆非,半晌,我又同她寻开心道:“我的小说里面还有一段是描写女人生孩子的,你也觉得好吗?” 她倒也诚实不欺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接着又说:“我妈妈说是对的,她也看过这本书,她说女人生孩子的时候的确很疼痛。” 我不禁笑起来了,喜悦而又寂寞地。 然而不久,我终于遇到了一个知道我的人,叫做谈维明。他的脸孔是瘦削的,脑袋生得特别大,皮肤呈古铜色,头发蓬乱如枯草,是不修边幅的才子典型,然而他却有着惊人的聪明,加以博学多能,于社会经济文学美术等无所不晓,这可使我震慑于他的智慧,心甘情愿地悦服了。他天天到我家来,坐谈到午夜,浓的茶汁,强烈的香烟味,使两人兴奋而忘倦。 潘子美有时也来看我,遇见谈维明在座,我替他们介绍,他们随便交谈几句,觉得格格不相入,潘子美只好随口敷衍,谈维明则是索性冷淡地。某晚,我正坐在沙发上看报,忽然听见叩门声,心里知道是谈维明来了,于是对镜略一抿发,便自过去拉开房门。首先进来的客人是潘子美,他笑嘻嘻地把我拦住说道:“门外还有一个客人,你猜是谁?” 我暗自思索又是不凑巧地谈维明与他在门口碰到了吗,但是口里只说:“我猜不着,快些请进来呀。” 客人潇潇洒洒的进来了,仔细辨认时,原来是突然回国的鲁思纯。 我欢喜得说不出话来。问他可曾吃过晚饭,鲁思纯说道:“饭不吃了,就喝些酒吧。” 我慌忙叫小宁波买酒去,大家谈谈说说,有满室生春之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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